林知微自己過得不容易,但從來沒把陸星寒當過累贅。
八歲時候見著他剛搬來,就覺得是個精致好看的小寶寶,忍不住彎下腰逗弄,被他不認生地撲上來親臉頰。
從那以后,總能看見他小小一個孤零零游蕩在門口,眨巴大眼睛水汪汪瞧她,瞧得人心里軟綿綿,林知微會過去把他抱起來,揉揉腦袋,摸摸軟乎乎的小肚子,問他餓不餓。
陸星寒其實總吃不飽,可是當著仙女姐姐的面不好意思說。
后來那次,家里留的面包餅干都吃完了,媽媽還不回來,陸星寒兩天沒吃飯,差點餓暈,被林知微發現帶回家喂了肉包子,他才開始過上了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
小區里的大人們經常議論,說陸星寒媽媽不是個正經女人,精神也不太正常,天天在外面游蕩不回家,誰提到了都要意味深長“嘖嘖”兩聲,連帶著看陸星寒的目光也怪異探究,還有些吝嗇的憐憫。
那時林知微不太明白深意,只知道陸星寒每天餓肚子太可憐,但她家里的食物定數定量,多了少了奶奶都會過問,偶爾給他吃一兩次還好,如果頻繁了,肯定要被發現。
她不敢明目張膽,就偷著從自己的口糧里面省出來給陸星寒吃,怕他不要,還騙他說是多出來的。
奶奶有時候會摔筷子,大罵她,“越來越能吃!就應該把你關鄉下豬圈里!”
她當沒聽見,把吃的悄悄藏起來,每天最輕松快樂的事,就是溜出家門照看陸星寒,看他狼吞虎咽。
這樣維持了一年多,家里的氣氛突然變得緊張,過了好幾天林知微才搞明白原因,媽媽又懷孕了。
本來快要走到盡頭的夫妻關系隨之緩和,剛平靜不久的奶奶卻無法接受,開始變本加厲地折騰,這回倒是沒空針對林知微,開始轉頭瞄準了兒媳肚子里的孩子。
老太太一根筋地想,上次要不是懷孕,兒子根本不會娶她,好不容易盼著要離婚了,不能再讓另個孩子成為絆腳石。
后半輩子能不能舒舒坦坦跟著兒子享清福,就看這婚離不離了。
等到懷孕四個月的時候,夫妻倆感情有了升溫的趨勢,眼看著兒子無微不至,心里眼里全是媳婦,成天低聲下氣拼命討好,老太太阻止無效,心態越發扭曲,趁著家里沒人,進主臥翻出兒媳的孕檢單,看到b超顯示還是個女兒,她更加無所顧忌,當即下了狠心。
一周后的中午,林知微捂著小飯盒準備出去找陸星寒時,聽到走廊里傳來一聲慘叫。
嚇得她沖出門一看,慣例這個時間下樓散步的媽媽摔倒在樓梯拐角,捂著肚子表情痛苦,奶奶正居高臨下冷笑,還在說:“你長不長眼睛?下樓也能摔跤?”
四個月的孩子成了形,需要引產,等手術做完一看,是個蜷縮著的小男孩。
老太太這才臉色白了。
她老思想根深蒂固,覺得小丫頭沒就沒了,要是個孫子的話,另當別論,可沒想到b超結果也能有誤。
林知微的畫家媽媽出院后正式談離婚。
爸爸死活不同意,跪地上哀求,還拽著老太太一起認錯道歉,老太太哭喊得整棟樓都能聽見。
離婚手續拖延到第二年。
雙方誰也不肯讓步,全家又作又鬧沒有安寧,林知微領著陸星寒在夾縫里生存,直到那個晚上,她把冰箱里凍了許久的雞腿拿出來燉了一個,奶奶氣急敗壞沖進來,把剪刀丟向她,被陸星寒用小身體擋住。
后來林知微才知道,就是那天,媽媽出軌給初戀情人的事被發現了。
在老太太眼里,自己兒子好得無可挑剔,怎么能被一個她看不上的女人背叛,滿心惡氣全發泄給了小孫女。
離婚終于無可挽回。
爸爸一夜之間性格大變,頭發白了一半,整天酗酒,老太太就坐在旁邊哭嚎,罵他不孝,被個狐貍精禍害這么多年,連自己親娘都棄之不顧。
林知微發現她竟然毫無波動,生下她,放養她,離開她,誰也沒來征求過她的意見,媽媽拎著行李離開的時候,也只是摸摸她的頭淡淡說:“跟你爸好好過。”
她忍不住追了兩步,小聲問:“媽媽,你不要我嗎?”
媽媽回頭笑了下,笑容很冷,“要不是因為你,我怎么會嫁給他?”
林知微愣住,又是因為她。
好像所有人的不幸福,都是因為她。
她已經長成十來歲的大姑娘了,模樣甜美,性格平和,會家務,學習好,努力變成這樣,可依然被當做家里的不幸之源。
只有陸星寒幾年如一日纏在她身邊,仰著臉不厭其煩夸獎,“知微你真好看”、“知微你的手好軟”、“知微你煮的開水都是甜的”……
他總愛蹲在她腿邊,把頭墊在她膝蓋上,黏糊糊說:“你是全天底下,最好最漂亮的小姑娘。”
林知微被他逗笑,揉揉他的短發,“我是姐姐。”
他一本正經,“姐姐怎么了,姐姐也是小姑娘。”
陸星寒上學以后,每天不管同學笑不笑話,沿路回家繞著小道去撿垃圾桶里的塑料瓶賣,一星期攢幾塊錢,給知微買樓下小賣鋪最好的雪糕吃,還抽著空幫小區門口的果蔬店跑腿,送一趟給五毛,他勤快又靈活,從來不多嘴,賺的還不少,一個月下來,都能給知微在夜市上買條白裙子了。
可惜他也不太懂,均碼號的裙子有點大,看見知微腰上松出來的那一塊,他內疚得蹲進墻角,直掉眼淚。
林知微又笑又心疼,“哭什么。”
“我給你買的禮物,”他手臂蒙著眼睛,抽抽搭搭說,“不好看。”
林知微手特別巧,把他拉到身邊,拿剪刀給裙子刷刷裁掉幾塊,改完再一試,正正好好。
陸星寒看直了眼睛。
林知微把裁下來的布料編成簡單花樣,縫在他小短褲的側兜上,他高興得摟著短褲一晚上睡不著。
她想,別人都不重要了,被人嫌惡也沒關系了,她有崽崽就好。
爸爸日漸頹靡,工廠效益一天不如一天,奶奶也心力交瘁,只要他們在家,不是爭吵就是單方面的發泄,林知微總要躲出去,捂住陸星寒的耳朵。
兩年后媽媽回來了一趟,來通知他們,她要隨初戀情人出國了,以后再也不回來,報復似的把老太太氣得面無人色,走之前,她跟林知微說:“別想著見我了,你這么懂事,這么獨立,以后也肯定能好好長大,是吧?”
林知微點頭,“是。”
她眉眼溫柔了一點,第一次露出母親該有的溫柔,“你有沒有什么想要的東西?我買給你當紀念。”
林知微低下頭,“馬上期末考試了,如果我考得好,給我買個八音盒好嗎?”
聽說班里的小姑娘,媽媽都給買了八音盒。
她考全班第一那天,媽媽如約出現在校門口,把蒙著灰塵的八音盒遞給她,匆匆說:“店里最后一個,你自己擦擦湊合玩,我走了。”
說完上了車,絕塵而去。
林知微用手心把灰塵抹干凈,抱在懷里跑回家想藏起來,被奶奶一眼看見,沖上來搶下,“誰給你的?!是不是你那個媽?!狐貍精——就是狐貍精!讓你拿東西回來引誘我兒子記著她是不是?!”
她怒罵著舉起手臂,把八音盒“啪”地往地上一摔,四分五裂,里面跳舞的塑料小人斷成兩截,磕磕碰碰掉在林知微腳邊。
這個八音盒,連同媽媽最后的印象、少女僅存的小小期待欣喜,一起變成碎片,收進不見光的袋子,壓進箱底。
林知微少有地哭出來,抹著眼淚想,她不要做誰的女兒,誰的孫女,她只做崽崽的姐姐就好了。
爸爸的抑郁情況越發嚴重,被醫生建議停工休養,奶奶嚇得要瘋了,比爸爸更加神經質,鐵了心要帶他會鄉下生活散心。
家里只剩下林知微一個,她從沒活得這么自由過,按時上學放學,做飯跟陸星寒吃,教他功課輔導作業,晚上各自回家關門睡覺,直到那個周末下午,她跟著陸星寒去拿作業本,進了他家的門,看到門口放著兩雙陌生鞋子,臥室里傳來男女的調笑聲。
陸星寒那位長得美艷的媽媽衣衫凌亂走出來,倚在房門邊,風情萬種,“小丫頭,領他走吧,阿姨把他送你了,我跟我男朋友在家,有他不太方便。”
林知微心臟劇震,拽起陸星寒奪門而出,鄭重其事跟他說:“那個家不要隨便回去!你以后過來跟我住!”
陸星寒看著她,眸子黑漆漆的,堅定點頭。
林知微記起鄰里間的閑碎語,也親眼見識到了美艷女人換男友堪比換衣服的速度,說什么也不肯讓陸星寒再回去。
女人開始頻繁帶人回來,偶爾在走廊遇見她,叼著煙呵笑,遞給她錢,“小丫頭,不能讓你白養他。”
好像身邊所有人都是烏煙瘴氣。
林知微把陸星寒護在懷里,用纖纖瘦瘦的小身板,撐起只有她們姐弟兩個的安穩小家。
高二升高三那年暑假,爸爸從鄉下回來了,黑黑瘦瘦,氣質陰郁,幾乎換了個人,奶奶氣急敗壞在身后追著,依舊喋喋不休,“你王叔家的二丫怎么了?一看就是個聽話的!肯定老老實實知道孝敬老人!”
“還有村支書家的小閨女,話都不敢大聲說,那娶回家還不是隨便揉搓?”
“哪個也不滿意,你是不是要氣死媽?你到底要找個啥樣的?”
啥樣的,沒幾天,整個小區全知道了。
他為了跟老太太對著干,干脆搭上了人盡皆知的不正經女人,鄰居家陸星寒的媽媽。
老太太直接背過氣去,哭得驚天動地,能罵的臟話全都罵盡。
她抓不住正主,但能逮住陸星寒,死命扯著他的手臂哭嚎:“妖里妖氣的狐貍精,全是狐貍精!你們要害死我兒子!都該死!怎么不去死!”
林知微沒想到會發展成這樣。
她不愿意陸星寒去接觸的人,難道有朝一日,要變成她跟他共同的媽媽?
小女孩心里的別扭難受在十七歲的年紀里沖到頂峰,一下子不知道怎么面對陸星寒,也不想知道任何家里的消息,趁著暑假,背上小行李上了大巴車,去鄉下找唯一能夠投奔的小姑。
小姑是做老師的,每到寒暑假,都會在鄉下住一段時間。
沒想到到了車站,陸星寒隨后就跟過來,不不語在她身后一起上車,坐她旁邊,用力攪著手指,眼里全是驚惶。
“知微,你別丟下我。”
林知微心里亂七八糟,扭向窗外不看他。
他聲音更低,啞得不成句,“你別丟下我。”
她不忍心地一回頭,陸星寒一張小臉兒煞白,眼睛紅得像小兔子。
他才十二歲。
回到鄉下,陸星寒成天寸步不離,她找容瑞和村里別的孩子玩,他就孤零零站在邊上,濕著眼看她。
林知微的孩子緣一直很好,村里的小家伙全圍上來纏著她,哄都哄不過來,陸星寒不吭聲,默默跟著。
等到晚上,他不知道去了哪,林知微放心不下出去找時,看到他一個人蜷在草垛邊上,把自己縮成灰撲撲的一小團,咬著嘴唇哭得渾身發抖。
林知微心里碎成渣。
想了想,覺得是自己不講道理,父母怎么樣是他們的事,陸星寒什么也改變不了,干嘛要被她這樣冷落欺負。
她嘆口氣,輕聲喊:“崽崽。”
陸星寒抬起頭,身上直打顫。
她張開手臂,“好了,不丟下你,過來。”
他傻傻看她,眼淚往下流,嗚咽了一聲,跌撞爬起來沖進她懷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