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跪在身前。
洪范不去看他,只端詳著立著的戰刀。
主體是一塊熟鐵,刃處用的是百鍛好鋼。
刀體打磨得光潔,但依稀能看出許多缺口后修補的痕跡。
“這刀怕是砍殺過不少活物。”
洪范說道。
他握住刀柄一把拔起。
嗡鳴聲久久不息。
刀根處,露出四個半花的銘文。
寧折不彎。
“那日我要殺郝勇,見你擺出了摩崖掌的架勢。”
洪范問道,將刀刃架在甘德壽肩上。
“你從過軍?”
“何止從過。”
甘德壽頹唐回道。
“當兵是我半輩子的營生。”
“天風軍?”
洪范追問。
“天風軍不練摩崖掌。”
甘德壽搖頭。
“我年輕時往勝州茂彥城從軍,都是二十來年前的事了。”
“臨命終時,為何不多說說?”
洪范道。
“沒什么可說的。”
甘德壽嘴里噴出酒氣。
“在茂彥從軍的都是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殺蟲子,或被蟲子殺。”
“至少你活下來了。”
洪范似有好奇。
在他的見聞里,勝州邊疆的戰事要遠比金海激烈。
蛇人不畏死,但至少會權衡代價。
而底層蟲兵甚至沒能力動腦。
“最后是我活下來了。”
甘德壽嘴角上揚,露出的卻是哂笑。
“但那不代表我比別人有本事。”
“現在去看那時候的事,不過是一些人死了,讓留下來的人被高看一眼。”
“然后我被傳了摩崖掌,混著混著入了渾然境,最后手下還管著兩個百人隊。”
“有一回我帶隊圍殺了頭將蟲,還被賜了枚丹藥,叫……”
他越說越流暢,再突然頓住。
甘德壽這才發現曾以為永不褪色的記憶,竟在不知何時模糊。
他心頭吃了一驚。
回到淮陽國后,甘德壽常感嘆世道變化得太快。
原來自己也是如此嗎?
“渾然境的武官,管著數百人的隊伍。”
洪范打斷了對方的思索。
“為何你老父女兒還是農人模樣?”
“那不是我女兒,是我侄女。”
甘德壽嚴肅糾正。
“老甘家世代務農的,本來面貌罷了。”
“你沒有娶妻生子?”
洪范挑了挑眉。
“那時不敢娶。”
甘德壽嗤笑半聲。
他原本只待領死,現在與洪范聊了幾段,似是把這事忘了,漸漸開了話匣。
“天下人皆有死活,唯獨茂彥邊軍算是半死半活——白日見是活的,晚上說是死了;昨夜說是死了,今早又從死人堆里爬了回來。”
“我那時渾渾噩噩,無非偶爾去趟勾欄,哪里敢娶妻?”
“但四年前,聽說老家生亂,實在挨不住,舍了軍職偷偷溜回來,隨身就一包銀子、一把戰刀。”
這會不需要洪范發問,甘德壽便自己往外倒起往事。
“誰曾想,這邊的局面還比那邊復雜多了!”
“時局緊迫,我睡覺都得睜一只眼,被逼得聰明起來——沒想到陰差陽錯的,亂軍最后反倒成了德壽軍。”
“至于千面風找上我,是一年半前的事了……”
然后,甘德壽便聽到洪范發笑。
“你說你彼時渾噩,現下聰明,我看正相反。”
“你在茂彥城時為國戍衛,舍生忘死;聽聞家人遭難,還愿意舍了一切回來。”
“現在的你,不過是為活而活了。”
這些話,甘德壽明顯是不服的。
他在心頭羅織語,想要反駁。
這時候,肩上鋒刃猛地下壓。
刺痛泛開,緊接著一聲低喝。
“你莫辨其它,只問這把刀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