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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9章 看不清,也辦不到

      太原,督軍府

      閻長官的手指無意識地敲擊著黃花梨桌面,那“篤、篤、篤”的沉悶聲響,在空曠得能聽見回音的督軍府辦公室里,顯得格外滯重,一下下,像是敲在人心上。

      桌上,那份攤開的《民國三年度山西省財政收支總冊》,紙頁厚重,墨跡森然,宛如一塊巨石,沉沉地壓在他的心頭。

      四百五十四萬銀元的歲入,白紙黑字的數字。

      田賦二百一十八萬,本該是支柱,卻因連年兵燹,田地拋荒十之三四,舊冊上的數字成了鏡花水月,實收不過六成,空懸著巨大的缺口。

      厘金七十九萬,潞安鐵器、汾酒佳釀、正太鐵路上的貨流,本該是活水,卻被地方那些擁兵自重的鎮守使、旅長們,明目張膽地伸手截留了三成,流入省庫的,只剩涓涓細流。

      鹽稅一百一十五萬,河東鹽池的白花花銀子,生生被無孔不入的私鹽販子鑿開了一道大口子,硬是漏掉了二十八萬!

      那點可憐的工商稅,四十二萬,煤厘、煙酒牌照、當鋪年捐,零零碎碎,湊在一起,在龐大的軍費面前,杯水車薪,徒增凄涼。

      所謂的非稅收入——二十四萬國防捐,三十六萬強制攤派的軍事公債——更是字字泣血。

      這是硬生生從富戶商號的骨頭縫里、從升斗小民的牙縫里,用刺刀和鎖鏈榨出來的油!沉甸甸地壓在賬冊上,寫滿了竭澤而漁的無奈與暴戾。

      剝開這層勉強糊上的紙,實際歲入竟不足預算的七成!

      省財政廳的金庫里,真正能調度周轉的活錢,僅有二百五十四萬銀元。

      這點錢,連塞牙縫都不夠。

      “歲出五百一十一萬!”閻長官的聲音低沉沙啞,像在咀嚼一枚極苦的橄欖核,每一個字都帶著腥氣。

      下首,財政廳長垂手肅立,額角的汗珠沿著鬢角滾落,浸濕了領口。

      他喉結滾動,卻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旁邊幾位主管賦稅、軍需的官員,更是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要將自己縮進那身嗶嘰制服里,連呼吸都屏得小心翼翼,唯恐驚動了這令人窒息的安靜。

      空氣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吸一口都費勁。

      三百一十八萬的陸軍費!像一條粗壯的、冰冷的鐵鏈,死死勒住了整個山西的咽喉。

      這是保命的根基,是亂世里唯一的倚仗,養著那兩個師,一萬八千張要吃要餉、要槍要彈的嘴,維系著太原城頭這面搖搖欲墜的旗。

      然而,這根基本身,就是最沉重的枷鎖。

      行政費八十九萬,捉襟見肘,連衙門里維持體面的薪俸都發得磕磕絆絆,遑論其他?

      教育費三十六萬?

      形同虛設!

      攤到全省,一所高等小學一年分不到兩百塊大洋,義務教育成了貼在議會墻上、供人瞻仰的笑話。

      實業費十三萬?

      聊勝于無!

      陽泉煤礦的勘探報告還壓在灰塵里,規劃中的紡織廠、水泥廠,連影子都摸不著,圖紙都透著股陳腐的霉味。

      還債的窟窿年年要填,五十五萬,庚子賠款的恥辱,洋人鐵路借款的利息,像兩條冰冷的毒蛇,每年定時來吸血。

      那八萬賑災款?

      閻長官的指尖重重劃過那個數字,眼神銳利如刀——去向不明!怕是早化作雁北鎮守使新購槍械上。

      預備費三十二萬?不過是將督軍府秘密金庫的錢,換了個冠冕堂皇的名目存放罷了。

      賬面上刺眼的赤字:

      五十七萬銀元!但這只是冰山一角。拖欠的軍餉、水面下滾雪球般增長的債務、被挪用的款項,真實的財政窟窿,深不見底,怕是有八十九萬之巨!

      如何填補?

      廳堂內落針可聞,只有窗外偶爾掠過的寒鴉發出幾聲嘶啞的啼叫,更添蕭索。

      官員們如同泥塑木雕,束手無策。

      絕望像冰冷的潮水,從每個人的腳底漫上來,淹沒了口鼻。

      飲鴆止渴的法子,并非沒有。

      就在手邊,一份空白的晉鈔發行令靜靜地躺在那里。

      筆架上,飽蘸濃墨的狼毫筆尖懸停,一滴墨汁在毫尖凝聚、飽滿、顫抖,仿佛隨時要墜落,砸在那決定無數人生死的空白處。

      印下去?

      只需一個簽名,一百四十三萬的紙鈔便能洶涌而出,暫時堵住眼前的窟窿。

      但這無異于沸湯止渴!墨汁滴落之處,便是來年物價騰貴如烈馬脫韁、民怨沸騰似火山噴發的。

      他仿佛已經看到饑民搶糧的騷亂,商鋪倒閉的凄涼,晉鈔如同廢紙般在風中飄散的慘景。

      閻長官猛地閉上了眼,手指用力捏緊了突突直跳的眉心,仿佛要將那令人窒息的絕望感擠出腦海。

      就在這片深不見底的財政泥潭里,一絲微弱卻異常堅韌的光芒,頑強地透了出來——是那份來自東南方向、封皮略顯粗糙的《長治縣五年發展規劃綱要》。

      林永年恭敬遞上這份計劃書時的情景歷歷在目。

      那厚實的紙頁里,似乎能嗅到一股不同于太原官場陳腐氣息的、蓬勃的生氣:規劃圖上筆直清晰的工廠地基線條,開墾出的、泛著油亮黑光的層層梯田,疏通后奔涌著清冽活水的溝渠。

      還有,那批即將從青島拆卸啟運的德國工廠設備!藍圖上的墨跡,都帶著一種實干的熱度。

      他兩次親臨長治。

      第一次是偶然,第二次是帶著考察的深意。

      那撲面而來的感覺,絕非太原這暮氣沉沉的省城可比。

      那是一種帶著泥土芬芳的、粗糲而旺盛的活力。

      田間地頭,工坊工地,人們臉上有汗,眼中有光,動作麻利,目標明確。沒有繁文縟節,沒有推諉扯皮,只有埋頭苦干的勁頭,清晰可感,灼熱燙人。

      “唉!”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如同風中游絲,幾不可聞地從閻長官緊抿的唇邊逸出。

      他緩緩地、深深地靠向高背椅寬大而冰涼的椅背,仿佛耗盡了全身力氣。

      目光帶著審視,也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緩緩掃過眼前這班噤若寒蟬、束手無策的屬員。

      他們的影子在昏暗的光線下顯得模糊而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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