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王明遠從藏書閣回來時,天色已經擦黑。
狗娃早就把飯菜做好了,簡單的鹵肉和小菜,配著早上蒸的饅頭,外加一盆冒著熱氣的疙瘩湯,擺在堂屋中央的桌子上。
見他跨進院門,狗娃連忙招呼:“三叔,回來啦?快洗手吃飯!”
王明遠放下書箱,洗了手坐下,拿起筷子剛吃了兩口飯,鼻翼忽然微微抽動了兩下。
他停下動作,側耳細聽了一下隔壁院子的動靜——靜悄悄的,但空氣中似乎隱約飄來一絲若有若無的熟悉氣味。
他皺了皺眉,看向正埋頭呼嚕嚕喝湯的狗娃,問道:“狗娃,你聞沒聞到……好像有一股漚肥的味道?像是從隔壁飄過來的。”
他自小在清水村長大,對這股子農家肥的味道再熟悉不過了。
雖然這白鹿洞書院清雅,但這味道勾起的卻是老家院子里種菜施肥的記憶。
他不問還好,這一問,就像是捅了馬蜂窩。
狗娃本來還憋著,想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畢竟書童伺候舉人老爺,受點委屈刁難也是常事,他在別的書院也見過不少。
可一聽三叔也聞到了,那股子為隔壁那“小書童”打抱不平的火氣噌地一下就冒了上來,再也壓不住了。
他把筷子往碗上一擱,黑臉膛上滿是憤憤不平:“三叔!你也聞到了吧?就是隔壁!是隔壁那個舉人老爺折騰人!讓他那書童用這農家肥種菜呢!”
他越說越氣,聲音都不自覺拔高了:“三叔你是沒看見!白天我出去買菜苗回來,正好瞅見!那兄弟,看著年紀也不大,白白凈凈,瘦得跟麻桿似的,蹲在那兒拿個小鏟子瞎刨,那動作笨的喲……一看就是沒正經干過啥農活!
他還得捏著鼻子去舀那糞水澆地!我的老天爺,那舉人老爺也太會折騰人了!這不是純純的為難人嗎?哪有舉人讓底下書童干這種活計的!”
王明遠聽著,慢慢嚼著飯,心里琢磨開了。
他今日探聽到,丁管事安排這“青竹苑”,緣由大概就是隔壁住著的那位次次月考頭名、性子古怪的天才舉人?
而這古怪之處,原來竟是體現在如此刁難一個瘦弱書童上?
用農家肥種菜……這癖好還真是……別致得有點離譜了,怕不是因為學業壓力過大,有什么“心理疾病”?
若是尋常學子,怕是整日聞到這種味道也會忍不住搬走吧。
他正思索著,院門忽然被“篤篤篤”輕輕敲響了。
聲音很輕,帶著點猶豫和試探。
狗娃一愣,嘀咕道:“這么晚了,誰啊?”他起身走過去拉開院門。
門外站著的,赫然就是他白天見過的那個白凈少年!
此刻這少年還穿著那身半舊的淺灰色粗布短褂,袖口和衣襟上還沾著些泥點子,頭發也有些凌亂,幾縷碎發被汗水黏在額角,看著比白天更狼狽了些。
他手里還捏著那把眼熟的小鏟子,眼神里帶著點怯生生和不好意思。
狗娃一看他這模樣,心里那點同情和火氣更是壓不住了,嗓門不由得大了些,帶著心疼和急切:
“兄弟?!是你啊!咋這個點過來了?是不是你家老爺又苛責你了?逼你晚上還得干活?
吃飯了沒?是不是他不給你飯吃?你看你瘦的,風一吹就能倒,一定是經常不給你吃飯!”
那少年被狗娃這一連串劈頭蓋臉的問題問得有點懵,張了張嘴,似乎想解釋什么,但狗娃那同情心泛濫的勁頭上來了,根本不容他插話。
狗娃看著對方手里空空的,身上臟兮兮的,越發認定自已的猜測沒錯——這肯定是餓著肚子被趕出來繼續干活的!
他二話不說,轉身就沖回屋里,從桌上直接端起那盤還沒怎么動過的、他特意給三叔留的鹵肉和大半盤饅頭,又風風火火地跑回來,不由分說地一股腦全塞進那少年懷里。
“快!拿著!趁熱乎趕緊吃!躲遠點吃,別讓你家那黑心老爺看見了!”
狗娃壓低了聲音,一副“我懂你”的表情,還警惕地往隔壁院子瞟了一眼。
那少年懷里猛地被塞了一堆吃食,溫熱油膩的鹵肉汁瞬間洇濕了他單薄的粗布褂子。
他整個人都僵住了,低頭看看懷里油汪汪的肉和白胖的饅頭,再抬頭看看一臉仗義的狗娃,臉上表情復雜極了,像是想笑又覺得荒唐,最終化為一種極其無奈的困惑。
此刻,他終于找到了開口的機會,聲音清朗,卻帶著點哭笑不得的意味:“……大、大叔?我不是來討飯的……”
狗娃一聽“大叔”這稱呼,眼睛瞬間瞪得溜圓,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差點跳起來:“啥?!大叔?!你叫誰大叔呢!我今年才十三!”
那少年聞也愣住了,仔細打量了一下狗娃那黝黑結實、身高接近兩米、渾身透著彪悍氣息的身板,再對比一下自已這樣子,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似乎終于明白了誤會出在哪里。
他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已的表情顯得更真誠些,放緩了語調解釋道:“對不住,大......呃,小兄弟,是我眼拙。還未請教小兄弟名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