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房之內,死一般的寂靜。
這聲音,在此刻的譚倫聽來,卻不吝于平地驚雷。
他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年,只覺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滯了。
讓這片土地上的百姓,不再僅僅為了吃上一口飽飯而掙扎?
這些話,若是從一個縱論天下的狂生口中說出,譚倫只會嗤之以鼻,斥之為不知天高地厚的瘋話。
可此刻,說出這番話的,是陸明淵。
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卻也是一手策劃了“漕海一體”,即將執掌“鎮海司”這等國之重器的冠文伯。
譚倫手中的茶杯,不知何時已經冰涼,他卻渾然不覺。
他想起了自己年輕時,寒窗苦讀,心中也曾有為天下蒼生而拼搏的宏愿。
隨著宦海沉浮,年歲漸長。
那些曾經炙熱的理想,早已被官場上的人情世故、利益糾葛消磨得干干凈凈。
他以為自己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在裕王府做一個安安穩穩的參政,輔佐未來的君主,守住這份祖宗的基業,便已是功德圓滿。
可今夜,陸明淵的話,卻狠狠地砸開了他早已塵封的內心壁壘。
原來,路還可以這么走。
原來,世界……是如此的廣闊。
許久,許久。
譚倫才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那聲音沙啞得厲害。
“伯爺……”
他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濁氣,仿佛要將半生的疲憊與暮氣,都一并吐出。
然后,他重新端起茶杯,將那杯已經涼透的茶水,一飲而盡。
他放下茶杯,眼神前所未有的清明、堅定。
“下官明白了。”
沒有再多說什么豪壯語,也沒有再表什么忠心。
簡簡單單的五個字,卻比任何誓都來得更加沉重。
陸明淵微微頷首,他知道,譚倫是真的懂了。
“既然明白了,那便好。”
陸明淵的語氣重新變得輕松起來。
“鎮海司的架子,要盡快搭起來。有些事,宜早不宜遲。”
譚倫精神一振,立刻進入了角色。
“伯爺說的是。下官以為,鎮海司的根本,在于權責分明。”
“首先,便是要將伯爺您提過的‘漕海理事會’,正式納入鎮海司的體系之內。”
“不錯。”
陸明淵贊許地點了點頭。
“漕海理事會,本就是為了今日而設的臨時機構。”
“如今正好,可以將其改組為鎮海司下轄的‘商舶司’,專門負責管理海貿往來、制定關稅、簽發船引等事宜。”
“此事,我來主理,你來協助。”
由陸明淵主理,譚倫協助。
這話一出,譚倫心中又是一震。
這是何等的信任與放權!
商舶司,這可是鎮海司的錢袋子,是那八百萬兩白銀的直接來源!
陸明淵竟然就這么輕描淡寫地讓自己參與其中。
他深吸一口氣,鄭重道:“伯爺放心,下官定不辱命!”
“靖海營那邊,也要盡快完成整編。”
陸明淵繼續道。
“我會上奏陛下,請調幾名京營里出來的宿將,負責操練兵馬。但靖海營的指揮權,必須牢牢掌握在我們自己手里。”
“這是自然!”
譚倫沉聲道。
“兵權乃國之重器,絕不容旁落。還有監軍之職……”
“監軍之職,依舊由譚先生你來擔任。”
陸明淵看著他,目光平靜。
“鎮海司,需要一個能時刻提醒我,不要走錯路的人。”
譚倫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陸明淵這是在告訴他,他譚倫,不是一個可有可無的棋子。
“下官……領命!”
那一夜,書房的燭火,亮了整整一宿。
二人就鎮海司的組織架構、人事任免、兵員操練、后勤補給乃至未來的軍法條令,都進行了細致的商討。
一個高屋建瓴,時常有驚世駭俗之語。
一個老成持重,將那些天馬行空的想法,一一落到實處,補充其中的關節疏漏。
等到窗外泛起魚肚白,晨光熹微之時,一份詳盡無比的《鎮海司籌建章程》,已經初具雛形。
譚倫看著那厚厚一沓寫滿了字的紙張,只覺得這短短一夜,比他過去十年在官場上做的,都更有意義。
“剩下的細枝末節,我們日后再議。”
陸明淵揉了揉有些發酸的眼睛,將筆放下。
“今日,先把這些大事敲定。譚先生,辛苦你了。”
“能與伯爺共謀大事,是下官的榮幸,何談辛苦!”
……
接下來的三日,陸明淵幾乎是住在了府衙里。
無數的公文如同雪片般從浙江各地匯集而來。
關于減租減息的推行進度,關于流民安置的各項事宜,關于清丈田畝遇到的種種阻礙……
樁樁件件,都離不開他這個“代領提督”來拍板定奪。
三天后,正當陸明淵埋首于一份關于打擊私鹽的卷宗時,一名親兵匆匆來報。
“啟稟伯爺,溫州造船廠的彭大師派人前來,說是有要事稟報,請您移步船廠一觀。”
“哦?”陸明淵抬起頭,眼中閃過一絲亮色。
“來得正好。”
他放下手中的卷宗,對一旁的譚倫笑道。
“譚先生,走,我帶你去看一樣好東西。”
陸明淵與譚倫策馬而來時,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熱火朝天的景象。
船廠總辦彭天成,早已在門口等候。
他見到陸明淵,沒有過多的繁文縟節,只是拱了拱手,便開門見山。
“伯爺,您讓造的東西,有眉目了!”
他的聲音洪亮,帶著工匠特有的直爽。
“帶我去看看。”
陸明淵翻身下馬,興致盎然。
彭天成領著二人,穿過喧鬧的工坊區,來到一處被柵欄單獨隔開的區域。
“這里是試船區,”
彭天成指著面前一個巨大的水池解釋道。
“所有新船的船樣,都會先在這里試水,測算各項數據,確保萬無一失。”
水池邊上,一個巨大的木棚下,赫然擺放著一艘精巧絕倫的船只模型。
那模型約有一人多高,通體由上好的柚木打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