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聞,心頭那股激蕩的情緒漸漸平復。
取而代之的,是沉甸甸的責任感與一種被托付的厚重。
他再次抬眼,望向胡宗憲,那雙年輕的眼眸里,已然褪去了方才的局促與震驚,只剩下清澈的堅定。
“部堂所,晚輩銘記于心。”
他的聲音變得低沉而有力,不再有絲毫的少年稚氣。
“漕海一體,勢在必行,晚輩亦會竭盡全力,以求功成。”
他頓了頓,語氣中帶著幾分求教的誠懇。
“只是,此道艱難,前無古人,晚輩經驗尚淺,還望部堂不吝賜教,指點迷津。”
胡宗憲看著他,那張清癯的臉上,疲憊似乎被一絲玩味沖淡了幾分。
他輕輕地笑了,那笑聲低沉而富有磁性,在書房中緩緩回蕩。
“你這小子,還真是順著桿子就往上爬。”
他搖了搖頭,眼中卻滿是欣賞。
“不過,既然你問了,我這老朽,倒也有些不成熟的念頭,姑且說來,你權當聽個故事便是。”
他重新端起那杯涼透的茶,這一次,他輕輕抿了一口,似乎在回味著什么。
“漕海一體,其利甚巨,足以改天換地。”
胡宗憲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如同能洞穿未來。
“然則,凡改革者,必觸動舊有格局,牽扯萬千利益。”
“你欲推行此策,首當其沖的,便是沿途各省,那些盤根錯節的世家豪族。”
他伸出第一根手指,輕輕敲了敲桌面。
“他們世代壟斷漕運,掌控著沿途的商貿命脈,一旦海運興起,貨物傾銷,他們手中的利益,便如同被刀割去一塊塊肥肉,豈能甘心?”
“屆時,他們或明或暗,或聯手抵制,或暗中掣肘,甚至不惜以民生為要挾,逼你讓步。”
胡宗憲的目光銳利如刀。
“陸明淵,你當如何破局?又當如何調和這其中錯綜復雜的利益糾葛?這,是你首先要考慮清楚的。”
陸明淵聽著,眉頭微微蹙起,眼中閃過一絲思索。
他之前所想,多是如何整頓海運,如何清剿倭寇。
他未曾深思,這龐大的利益蛋糕,一旦被觸動,將會掀起怎樣的驚濤駭浪。
胡宗憲沒有給他太多思考的時間,他伸出了第二根手指。
“其次,漕海一體,若要發展壯大,絕非一朝一夕之功。其前提,便是徹底肅清東南沿海的倭寇之患。”
他的語氣變得沉重起來。
“如今,倭寇之首汪直,盤踞海島,其勢力龐大,戰船三百余艘,麾下亡命之徒數十萬,絕非溫州一戰之余波所能震懾。”
“欲徹底剿滅之,非傾東南之力不可。”
“你可知,要修建新的戰船,擴充水師,訓練精兵,這其中所需的銀兩,將是一個天文數字,至少需要投入超過千萬兩白銀,方能初具規模。”
胡宗憲的目光望向窗外,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遙遠的京師。
“如今朝中各大勢力,對此事多持觀望,甚至有人樂見其亂,以圖漁利。”
“他們此刻不愿投入,不愿承擔風險。”
“可一旦你漕海一體初見成效,海貿利潤滾滾而來,你以為,他們還會繼續作壁上觀嗎?”
“屆時,他們會不會以各種名義,插手其中,分潤份額?”
“會不會以‘為國分憂’之名,行‘巧取豪奪’之實?你又當如何應對?”
這個問題,如同一座大山,轟然壓在了陸明淵的心頭。
他清楚,朝廷的錢袋子,永遠是各方勢力爭奪的重點。
一旦海運的巨大利潤顯現,那些平日里高喊清流、嚴黨之爭的袞袞諸公,恐怕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撕咬這塊肥肉。
胡宗憲的第三根手指也伸了出來,輕輕點了點。
“最后,也是最難的一點,便是后續各大勢力入場,如何分配利益,如何權衡取舍。”
他嘆了口氣,語氣中帶著一絲對世事洞明的無奈。
“‘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此乃亙古不變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