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卻銳利如鷹,仿佛能洞穿人心。
那是一種久居上位,執掌生殺大權后,才能沉淀下來的眼神。
雖然衣著樸素,但站在那里,便如淵渟岳峙,自有一股不動如山的氣勢。
這便是胡宗憲。
與陸明淵記憶中,前世那部名為《大明王朝1566》的電視劇里,那位殫精竭慮、在夾縫中求存的“胡部堂”,幾乎一模一樣。
這是一個真正的儒將,一個將家國天下扛在自己肩上的封疆大吏。
在胡宗憲的身上,陸明淵甚至看到了一絲恩師林瀚文的影子。
那種文人風骨與鐵血手段的融合,那種為國為民的執著。
“下官溫州知府陸明淵,參見總督大人。”
陸明淵上前一步,躬身長揖,行了一個標準的大禮。
胡宗憲坦然受了他這一禮,目光在他身上緩緩掃過。
“冠文伯,甲辰科狀元郎,陛下親贊‘文冠大乾’。本督在杭州,也久聞你的大名了。”
胡宗憲的聲音很平淡,聽不出喜怒。
他擺了擺手,對侍立在旁的幕僚道。
“你們都出去吧,沒有我的吩咐,任何人不得靠近書房。”
“是。”
幕僚們魚貫而出,并輕輕帶上了房門。
偌大的書房內,只剩下陸明淵與胡宗憲二人。氣氛,瞬間變得凝重起來。
“坐。”
胡宗憲指了指書案前的一張椅子。
“謝大人。”
陸明淵依坐下,身姿筆挺。
他從袖中取出一份早已準備好的文書,雙手奉上。
“大人,此乃下官籌謀溫州海戰的全部經過、戰果以及戰利品處置方案,請大人過目。”
胡宗憲沒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依舊停留在陸明淵的臉上。
片刻之后,他才伸出手,接過了那份厚厚的文書。
書房里一時間只剩下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胡宗憲看得極為仔細,每一個字都沒有放過。
他的表情始終平靜如水。
但陸明淵能感覺到,他握著紙張的手指,在看到斬獲數目和繳獲清單時,幾不可查地收緊了一下。
一炷香的時間,仿佛一個世紀那么漫長。
終于,胡宗憲將文書的最后一頁翻過,輕輕放在了桌上。
他端起手邊的茶盞,卻沒有喝,只是用杯蓋輕輕地撇著浮沫,發出清脆的細響。
“鐺。”
杯蓋與杯身輕輕一碰。
胡宗憲抬起眼簾,那雙銳利的眸子終于再次直視陸明淵。
“陸明淵,你可知,你已經犯了官場大忌?”
來了。
陸明淵心中一凜,但臉上卻未動聲色。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從這一刻才算開始。
他沒有絲毫的慌亂,腦中電光石火般閃過無數念頭,瞬間便明白了胡宗憲所指。
“逾距”。
不請示,不報備,擅自調動衛所官兵,發動一場規模如此之大的海戰。
這在任何一個上位者眼中,都是絕對無法容忍的挑釁。
這已經不是膽大包天,而是目無上官,是視朝廷法度如無物。
若是換了旁人,此刻怕是早已冷汗涔涔,跪地請罪了。
陸明淵卻緩緩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再次對著胡宗憲,深深一揖。
“下官知罪。”
他沒有辯解,沒有找任何借口,干脆利落地承認了。
胡宗憲的眉梢微微一挑,似乎對他的反應有些意外。
然而,陸明淵接下來的話,更是讓他始料未及。
“下官之罪,有二。”
陸明淵的聲音清晰而沉穩,在空曠的書房中回蕩。
“其一,誠如大人所,下官未得上峰允準,擅開戰端,此為‘逾距’之罪。”
“其二,”他頓了頓,抬起頭,目光坦然地迎上胡宗憲的審視。
“下官未經總督府批核,便擅自處置海戰一應繳獲,同樣違反官場規矩,此為‘擅專’之罪。”
他不僅承認了胡宗憲指出的罪名,甚至還主動供出了另一條同樣不小的罪過。
這一下,胡宗憲是真的愣住了。
他見過無數的官員,有阿諛奉承的,有桀驁不馴的,有百般抵賴的,也有痛哭流涕求饒的。
但像陸明淵這樣。
被點出罪名后,不辯解,反而主動把自己的另一樁“罪行”也擺到臺面上的,他還是第一次見。
胡宗憲眼中的審視,漸漸被一絲濃厚的興趣所取代。
他將手中的茶盞徹底放下,身子微微前傾,原本如山岳般沉穩的氣勢,多了一絲鮮活的探究意味。
他看著這個年僅弱冠的狀元郎,這個一戰成名的溫州同知,嘴角勾起一抹意味難明的弧度。
“有意思。”
胡宗憲緩緩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玩味。
“既然能自省,那便說明,你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錯的。”
他停頓了一下,目光如刀。
“陸明淵,本官要問你!”
“你為何,知錯,還要犯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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