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沒有立刻回答。
他的目光從胡宗憲的臉上移開,落在了那幅巨大的浙江沿海堪輿圖上。
那上面,朱筆的圈點觸目驚心,墨筆的標注密如蛛網。
每一筆,都代表著一場廝殺,一次籌謀,一分殫精竭慮。
那是胡宗憲的心血,也是東南的傷疤。
他仿佛能看到,胡宗憲無數個不眠之夜,就是站在這幅圖前,扛起這片風雨飄搖的江山。
良久,陸明淵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胡宗憲。
眼中的情緒已經從最初的戒備,化為一種深沉的理解與共鳴。
他再次躬身行禮,這是對于一位朝堂柱石的尊敬。
“回稟大人。”
他的聲音沉穩,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沙啞。
“下官之所以知錯犯錯,非為一己之私,也非狂悖無知。”
“只因,如今的溫州府,已是沉疴遍體,病入膏肓。若用尋常溫補之藥,不過是茍延殘喘,終將無救。”
“唯有行霹靂手段,下虎狼之藥,方有一線生機。”
他直起身,目光清澈如洗,坦然無畏。
“大人明鑒,下官抵達溫州,不過一月。”
“一月之內,僅憑下官與錦衣衛之力,便查出與倭寇暗通款曲,走私資敵的官、吏、士、商,有名有姓者,凡三十七人。”
這個數字仿佛一道驚雷,在胡宗憲的腦海中炸響。
他臉上的平靜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雙眉不自覺地蹙起。
一個月,三十七人!
這還只是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在人生地不熟的溫州,初步查探的結果!
陸明淵沒有停頓,繼續說道。
“這三十七人,還僅僅是冰山一角。”
“舟山汪家覆滅之后,錦衣衛奉旨徹查,順藤摸瓜,已然發現,浙江三大世家,其根系早已與倭寇盤根錯節,深入骨髓。”
“他們將整個浙江的海疆,視作自家的后院魚塘,予取予求。”
“官府的政令,朝廷的法度,在他們眼中,不過是一紙空文。”
他的聲音不高,但字字句句,都重如千鈞,敲打在胡宗憲的心上。
“大人試想,若下官按部就班,將作戰計劃層層上報,等待批復。”
“這公文還沒走出溫州府,怕是就已經擺在了倭寇頭目的案頭。”
“下官要調動的衛所兵馬,還沒集結,就會有無數的掣肘與‘意外’發生。”
“屆時,非但不能克敵,反而會打草驚蛇,令我東南沿海,再遭重創。”
“積弊如此,盤根錯節,若不行逾矩之事,只會被這些盤踞在溫州的蛀蟲啃噬得一干二凈。”
“下官所為,實乃‘便宜之時,行便宜之事’。”
“萬般無奈,還望總督大人……體諒!”
最后四個字,他說的極慢,也極重。
整個書房,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靜。
胡宗憲靠在椅背上,閉上了眼睛,手指無意識地在書案上輕輕敲擊著。
他沒有發怒,也沒有呵斥。
他只是在消化,在思考。
陸明淵所說的這一切,他何嘗不知?
甚至,他知道的遠比陸明淵更多,更深。
他與這片土地上的黑暗,已經纏斗了太多年。
許久之后,那敲擊聲停了。
胡宗憲睜開眼,眼中的銳利已經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復雜難明的感慨,甚至……是一絲欣賞。
“呵呵……”
一聲輕笑,從他略顯干澀的喉嚨里發出,打破了凝固的空氣。
“呵呵……好一個‘便宜之時,行便宜之事’。”
胡宗憲點了點頭,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認可。
“陛下將你這顆棋子放到浙江,放到溫州,果然是一步驚天妙棋啊。”
他看著陸明淵,目光中帶著一絲探究。
“你的老師,是林瀚文林潤貞,皇黨魁首。”
“你年紀輕輕,便被陛下親封伯爵,視為儲相之才,這便是天子門生。”
“有這兩重身份在,你就不必擔心任何人的攻訐與猜忌。”
胡宗憲的話,如同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陸明淵心中最后一道迷霧。
他之前只知道自己身份特殊,卻從未想過,這身份的背后,竟有如此深遠的政治含義。
“無論是閣老,還是清流,”
胡宗憲的聲音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他們都不會,也不敢將你置于死地。”
“閣老需要你來平衡清流,清流也樂得見你這把快刀去砍閣老在東南的根基。更何況……”
胡宗憲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