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一爐丹藥煉完,嘉靖緩緩收功,吐出一口悠長的白氣,才淡然道:“呈上來。”
木盒被打開,里面是一卷用蜜蠟封口的細細紙卷。
嘉靖接過,捻開封口,展開了那張薄如蟬翼的紙。
只看了一眼,他整個人的氣息就變了。
那股仿佛與天地同游的出塵仙氣,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心膽俱裂的森然帝威。
整個萬壽宮的溫度,仿佛都驟然下降了十幾度。
跪在地上的小太監,連頭都不敢抬,身子卻抖得如同風中落葉。
密奏上的內容很簡單,只有寥寥數語。
說的是總督府內有倭寇內應。
胡宗憲!
嘉靖的眼中,沒有憤怒,只有一片深不見底的冰冷。
胡宗憲是他放在東南的一步棋,絕對不能出現任何差錯!
總督府的內應?
是確有其事,還是有人設局栽贓?
徐階?
嘉靖的腦海中,瞬間閃過朝堂上那張老謀深算的面孔。
無論是誰,敢動胡宗憲,就是動搖他的國策,就是挑戰他的底線!
他緩緩將那張紙卷重新卷起,放在了身旁的琉璃盞中,任由燭火將其吞噬,化為一縷青煙。
“知道了。”
他淡淡地說了三個字,重新閉上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他在等!
等明日的朝會,等那些自以為是的臣子們,自己跳出來,讓他看清楚,到底是誰,在背后搞鬼。
……
翌日,金鑾殿。
鐘鼓齊鳴,百官肅立。
大乾王朝的權力中樞,在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中,開始了它新一天的運轉。
“有事早奏,無事退朝——”
尖細的唱喏聲剛剛落下,嚴世蕃便迫不及待地從班列中走了出來。
他今日穿著一身嶄新的緋紅官袍,滿面紅光,神采飛揚。
“臣,嚴世蕃,恭賀陛下!賀我大乾天威!”
他聲音洪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激動。
“溫州府冠文伯陸明淵,上任半載,蕩平舟山汪逆,斬倭三千,揚我國威!”
“此乃陛下天恩浩蕩,神武所致!”
“臣以為,陸明淵大功于社稷,‘代領知府’四字,已不足以彰其功,當去‘代’字,實授溫州知府,以安撫功臣之心!”
此一出,嚴黨一系的官員立刻紛紛出列附和。
一時間,金鑾殿上全是贊頌之聲,仿佛這天大的功勞,全是他們嚴黨運籌帷幄得來的一般。
龍椅上的嘉靖,不置可否。
就在此時,一個清朗沉穩的聲音,壓過了所有的嘈雜。
“臣,兵部尚書張居正,附議。”
張居正緩步出列,身姿挺拔如松。
他先是對著龍椅躬身一揖,隨即朗聲道。
“嚴大人所極是。陸伯爺此番功績,彪炳史冊,擢升實授,理所應當。然,此僅其功之一也。”
“臣手中,亦有溫州府送上之簡報。‘漕海一體’推行一月以來,溫州一府之稅入,已抵去年一季之總和!”
“市舶司重開,商旅輻輳,百業興旺!”
“這說明,陛下欽定之國策,不僅利國,更是富民之善政!陸伯爺不僅是能臣,更是干臣!”
他這番話,先是肯定了嚴黨的提議,隨即又將功勞拔高到了“國策”與“陛下”的層面上。
瞬間便將嚴黨想要獨攬功勞的企圖化解于無形。
嚴世蕃的臉色微微一僵。
張居正卻仿佛沒有看到,話鋒一轉,聲音變得更加鏗鏘有力。
“陸伯爺奏折之中,還提請設立‘鎮海提督司’,專司沿海剿倭、巡查航路之事,臣以為,此乃高瞻遠矚之策!”
“倭患一日不除,海疆一日不寧,漕海一體便永無安寧之日!設立鎮海司,勢在必行!”
他微微停頓,目光掃過整個大殿,最后定格在龍椅的方向。
“臣以為,鎮海提督司總提督一職,非胡宗憲莫屬。”
“胡總督坐鎮東南數年,于剿倭之事,經驗無人能及。由他總領鎮海司,統籌全局,方能上不負陛下所托,下可安萬千黎民!”
“至于副手,臣舉薦臺州知府譚倫,為副提督,監察軍紀,巡視地方。再以冠文伯陸明淵為副提督,總理溫州海防!”
“如此,則老成持重者有之,銳意進取者有之,文武兼備,方為萬全之策!”
張居正的聲音,在金碧輝煌的大殿中回蕩,每一個字,都擲地有聲。
整個金鑾殿,瞬間陷入了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張居正這手出人意料的牌,給打蒙了。
嚴黨眾人面面相覷,他們本來是想借著鎮海司安插自己人。
沒想到張居正直接把嚴黨柱石胡宗憲給抬了出來,讓他們根本無法反駁。
反駁,就是質疑胡宗憲的能力,就是否定自己人。
而清流一派,也是心中巨震,看著張居正的背影,眼神里充滿了敬畏。
這一招,太高了!
徐階站在百官之首,眼觀鼻,鼻觀心,仿佛入定了一般。
但那微微翹起的嘴角,卻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情。
所有的目光,最終都匯聚到了那至高無上的龍椅之上。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