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城東嚴府那幾乎要溢出墻外的得意與喧囂不同。
坐落于京城西南一隅的裕王府,此刻卻沉浸在一片靜謐之中。
府內的秋色已深,幾株上了年歲的銀杏樹,將滿地鋪就了碎金。
書房內,檀香的青煙勾勒著禪意。
內閣次輔徐階,正襟危坐,手中捧著一杯早已涼透的茶,目光卻落在對面那位年輕的兵部尚書身上。
張居正,字叔大。
這位日后足以撬動整個大乾王朝根基的年輕人,此刻正垂著眼簾,看著攤在面前的一份手書。
那并非官方的塘報,而是由譚倫自溫州發回的密信。
信上的字跡帶著幾分倉促,將溫州之戰的內情、陸明淵的手段,以及那份石破天驚的奏折條陳,剖析得淋漓盡致。
“鎮海提督司……”
許久,張居正才緩緩開口,吐出的五個字,仿佛帶著千鈞之重。
他的手指在信紙上那幾個字上空虛虛劃過。
眼神里沒有捷報傳來時的喜悅,只有一種洞穿了棋局的深沉與銳利。
“陸明淵好大的手筆,好深的心思。”
“他這是要在東南,另起一座山頭。”
一旁的戶部尚書高拱,性子最是急躁火爆,聞忍不住一拍大腿。
“好事啊!這把刀,總比攥在嚴黨手里強!依我看,咱們就該趁此機會,上書陛下,將這鎮海司牢牢抓過來!”
“陸明淵是皇黨,譚倫是咱們的人,這天賜良機,豈能錯過!”
張居正抬起眼,看了這位性如烈火的同僚一眼,搖了搖頭。
“孟諸兄,你把事情想得太簡單了。”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斷力。
“我領著兵部,你掌著戶部,我大乾的刀把子和錢袋子,已經有兩樣捏在了我們這邊。”
“陛下……是絕不會再將這第三樣,這未來的海上錢袋,也交到我們手里的。”
“我們進一步,嚴黨便也要進一步,這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局面。”
“我們若想一口吞下整個鎮海司,不僅吃不下,反而會惹得陛下猜忌。”
高拱的臉色漲紅,張了張嘴,卻終究沒能說出反駁的話來。
他知道,張居正說的是對的。
那位深居西苑,一心問道求玄的皇帝陛下,最擅長的便是權衡之道。
書房內再次陷入沉默。
良久,一直閉目養神的徐階,終于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那雙看似渾濁的眼中,精光一閃而逝。
“叔大,你既已看破此節,想必心中已有定計了吧?”
張居正微微頷首,目光重新落回那份密信上,語氣篤定。
“既然我們不能做這個莊家,那便讓一個誰也說不出不是的人來做。”
他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道:“胡宗憲。”
“舉薦胡宗憲,兼領鎮海提督司總提督一職。”
此一出,連高拱都愣住了。
胡宗憲,浙直總督,東南的擎天玉柱,名義上,他是嚴嵩的學生,算是嚴黨的人。
讓嚴黨的人去執掌這至關重要的鎮海司?
“叔大,你糊涂了?”
高拱失聲道。
“不。”
張居正搖了搖頭,眼神清明無比。
“我沒有糊涂,孟諸兄,你也沒有聽錯。正是要舉薦胡宗憲。”
他站起身,踱了兩步,聲音在空曠的書房里回響。
“其一,胡宗憲名聲在外,戰功赫赫,由他統領鎮海司清剿倭寇,名正順,滿朝文武,便是嚴嵩自己,也挑不出半個不字。”
“其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胡宗憲此人,心中裝的是東南的安危,是大乾的社稷,而非嚴黨的一己私利。”
“他與嚴嵩,不過是互相利用。由他掌舵,至少能保證‘漕海一體’這艘大船,不會走得太偏。”
“其三,”張居正的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弧度。
“胡宗憲如今已是總督之尊,權柄之重,早已讓陛下心中存了芥蒂。”
“我們再給他添一把火,讓他總督之上,再加提督之銜。”
“陛下固然會允準,可心中的那根刺,只會越扎越深。”
一番話,說得高拱目瞪口呆,背心發涼。
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得失,而張居正和徐階,看到的卻是三年、五年之后,那一步步鋪就的殺局。
徐階緩緩點頭,蒼老的臉上露出一絲贊許的微笑。
“善。胡宗憲為總提督,那么副提督的人選……”
張居正接口道。
“便讓譚倫去。再給陸明淵也掛個副提督的銜。”
“胡宗憲要顧全大局,便不得不用他們。如此一來,鎮海司雖不在我手,卻也與我等有了千絲萬縷的聯系。”
“進,可分漕海之利;退,可借胡宗憲之刀,斬嚴黨之根。這盤棋,我們便活了。”
徐階終于端起茶杯,輕輕抿了一口,盡管茶水冰涼,他的心中卻是一片滾燙。
“就這么辦。明日早朝,由你來提。”
……
紫禁城,西苑。
萬壽宮內,龍涎香的煙氣混合著丹爐里飄出的硫磺與金石之氣,形成一種詭異而神圣的味道。
嘉靖皇帝盤膝坐在八卦蒲團之上,鶴發童顏,雙目緊閉,寶相莊嚴,仿佛已是半個神仙。
一名小太監屏著呼吸,碎步無聲地滑了進來,跪在丹爐之外,雙手高高捧著一個巴掌大小的黑漆木盒。
“陛下,錦衣衛八百里加急密奏。”
嘉靖的眼皮動也未動,只是從鼻腔里輕輕“嗯”了一聲。
小太監不敢起身,就那么跪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