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被他們沖上船,短兵相接,咱們人多的優勢就沒了,死傷慘重。”
霍峰在一旁補充道。
“大哥說得對!這幫雜碎,最擅長的就是小股突襲,打了就跑。”
“他們熟悉沿海的每一處港灣,每一個小島,往那礁石林里一鉆,咱們的大船根本進不去。”
他頓了頓,聲音壓低了幾分,帶著一絲憤懣。
“而且……沿海的一些大戶,甚至是一些地方官吏,暗中跟他們有勾結!”
“給他們提供補給,銷贓,甚至傳遞我們官軍的動向!”
“這才是最他娘的難辦的!里應外合,防不勝防!”
陸明淵靜靜地聽著,將這些都刻在腦海里。
這些,都是來自第一線的寶貴情報。
他繼續問道。
“那依二位之見,若要徹底剿滅這幫倭寇,該從何處下手?”
“剿?”
霍峰冷笑一聲,搖了搖頭。
“難!除非朝廷下定決心,組建一支真正強大的水師。”
“造出比他們更快、更靈活的戰船,再配上我們大乾的火炮,在海上把他們徹底打殘、打怕!”
“否則,光靠我們衛所這點兵,在岸上堵,永遠是治標不治本。”
何大勇也嘆了口氣。
“還得嚴查內奸!把那些給倭寇遞刀子的手給剁了!”
“不然我們前腳出兵,他們后腳就把消息賣了,這仗還怎么打?”
陸明淵聽著兩人的話,心中漸漸有了一個清晰的輪廓。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兵書。有二位這樣的勇士在,何愁倭寇不平!”
這句夸贊發自肺腑,讓霍峰和何大勇都有些不好意思。
“嗨,我們就是個大頭兵,懂個啥,瞎咧咧罷了。”
霍峰擺了擺手,但臉上的笑意卻怎么也藏不住。
這一頓飯,直吃到了子時。
酒壇見了底,一整只雞也只剩下了一副骨架。
何大勇畢竟年老體衰,又斷了腿,加上今天心神激蕩,早已抵不住酒意,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他口中還喃喃念叨著“殺韃子”、“砍倭寇”的夢話。
何二柱的母親心疼地為他披上一件舊衣。
霍峰看著睡夢中依舊眉頭緊鎖的何大勇,眼神復雜,他站起身,對陸明淵道。
“陸大人,外頭風大,借一步說話?”
“好。”
陸明淵點了點頭。
兩人一前一后,走出了小屋。
屋外,寒月如鉤,冷冷地掛在深邃的夜空中。
深秋的寒風卷著草屑和泥土的氣息,吹在臉上,讓人瞬間清醒了許多。
霍峰高大的身影在月光下投下長長的影子,他身上的鐵甲反射著清冷的光。
他沒有回頭,只是看著遠方漆黑的田野,聲音低沉而沙啞。
“陸大人,當年在臺州城外,大哥是為了替我擋倭寇頭領劈下來的一刀,才沒了一條腿。”
“我霍峰這條命,是他給的。”
“今天,你為他伸冤,保住了他的地,保住了他們一家老小的活路,等于是救了他第二次命。”
霍峰猛地轉過身,一雙虎目在月光下亮得驚人,他直勾勾地盯著陸明淵,一字一頓地說道。
“所以,你陸明淵,也是我霍峰的救命恩人!”
不等陸明淵開口,他蒲扇般的大手便重重地捶在了自己的胸甲上,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我霍峰是個粗人,不懂你們讀書人那些彎彎繞繞,之乎者也。”
“我只知道,誰對我好,我就把命給他!誰動我兄弟,我就要誰的命!”
“從今往后,你陸大人的事,就是我霍峰的事!”
“在溫州府這一畝三分地上,有誰敢給你使絆子,你不用自己動手,派個人來溫州總兵府給我傳個信!”
他咧開嘴,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帶著一股子悍不畏死的狠勁。
“我溫州總兵府的鄧玉堂,鄧大人,是我過命的兄弟,是我頂頭上司!”
“我霍峰搞不定的事,我就是跪下來求,也求著鄧總兵,替陸大人你搞定!”
陸明淵心中波瀾起伏,但他面上卻依舊平靜。
他迎著霍峰那灼熱的目光,微微躬身,行了一禮。
“霍將軍重了。”
他的聲音溫潤而謙遜,中和了霍峰身上那股凌厲的殺伐之氣。
“撫綏兵民,本就是我的分內之責,何來救命恩人之說。”
“今日之事,若非將軍仗義,晚生也斷然無法如此順利。”
他將姿態放得很低,沒有絲毫居功自傲。
這番謙遜,反而讓霍峰更加敬重。
他撓了撓頭,這個不善辭的漢子,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
陸明淵看著他,話鋒一轉,唇邊泛起一絲恰到好處的笑意。
“不過……將軍既然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晚生若再推辭,倒顯得矯情了。”
“至于麻煩事……”
他頓了頓,目光變得深邃起來。
“晚生眼下,還真有一事相求。”
霍峰精神一振,立刻道。
“陸大人請講!刀山火海,我霍峰絕不皺一下眉頭!”
陸明淵搖了搖頭,笑道。
“沒那么嚴重。我并非為自己求什么,而是想為這溫州府,成千上萬像何老英雄這樣的退伍老兵,求一個安穩的下半生。”
他看著霍峰,眼神變得無比鄭重。
“我想請霍將軍幫忙引薦,拜會一下鄧總兵。”
“我想與鄧總兵商議一下,能否由溫州府衙出錢出地,由總兵府出人出力,共同建立一個‘榮軍所’。”
“專門負責溫州府治下所有傷殘、年邁老兵的贍養、就醫之事。”
“功臣不應受辱,英雄不該流淚。這句話,不應該只是一句空話。”
“我希望,它能成為我大乾的鐵律!”
夜風吹過,卷起陸明淵緋色官袍的衣角。
霍峰怔怔地看著眼前的少年,他那雙在沙場上見慣了生死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難以置信的震撼。
他以為,陸明淵會讓他幫忙對付官場上的政敵,或是求一個升官發財的門路。
這是人之常情,他完全能夠理解。
可他萬萬沒有想到,陸明淵開口求的第一件事,竟是這個!
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了他們這些……在文官眼中,一文不值的丘八!
一股難以喻的巨大暖流,猛地沖刷著他的心臟,讓他這個七尺高的鐵血漢子,眼眶再次濕潤了。
霍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胸中的激蕩讓他幾乎說不出話。
他再次重重地捶了一下自己的胸膛,這一次,不再是為了起誓,而是為了表達自己無以復加的敬意。
他對著陸明淵,這個比自己小了十幾歲的少年,鄭重地、深深地,躬身一拜。
“陸大人……高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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