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大人……高義!
這一拜,沉甸甸的,如山岳壓頂。
霍峰并非在拜陸明淵這個人,也不是在拜他溫州府同知的官身。
他拜的,是那句“功臣不應受辱,英雄不該流淚”,拜的是那份敢于將空話變成鐵律的擔當與魄力。
陸明淵沒有躲,他坦然受了這一拜。
因為他知道,自己受的不是霍峰的膝蓋,而是溫州府數萬退伍老兵的期盼。
他上前一步,雙手扶起霍峰的臂膀,觸手處一片冰涼的鐵甲。
“將軍不必如此。”
陸明淵的聲音在寒風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為官一日,便要思一日之民生。這并非高義,而是本分。”
霍峰站直了身子,這個在尸山血海中都未曾輕易低頭的漢子,此刻看著陸明淵的眼神,卻充滿了復雜的情緒。
有敬,有疑,也有一絲深藏的期許。
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消化著“榮軍所”這三個字帶來的巨大沖擊,然后才用一種近乎沙啞的聲音說道。
“陸大人,您的心意,末將明白。只是……這事兒,怕是難如登天。”
他頓了頓,像是在組織著自己粗糲的語。
“朝廷對退伍的將士,并非沒有撫恤。退伍之時,或賜田產,或給銀兩,皆有定制。”
“可這么多年下來……您也看到了何大哥的境況。”
“您想建的那個榮軍所,又能比朝廷的法子,好到哪里去?”
這不是質疑,而是一種見慣了失望之后的審慎。
他怕,怕這少年官員的一腔熱血,最終只是鏡花水月,給了那些在泥沼里掙扎的老兄弟們一場空歡喜。
陸明淵聽出了他話里的意思,非但沒有不悅,反而微微一笑。
他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霍將軍,我問你,朝廷沒給何老英雄田地嗎?”
霍峰一怔,點了點頭。
“朝廷沒給何老英雄銀兩嗎?”
霍峰又點了點頭。
陸明淵的目光越過霍峰的肩膀,望向那片在月色下顯得格外蕭索的田野,聲音平靜卻帶著一種洞穿人心的力量。
“可是,從沙場上九死一生退下來的袍澤,身上有幾個是完好無損的?”
“何老英雄斷了一條腿,他如何耕種朝廷賞賜的田地?他只能租出去,靠著那點微薄的租金活命。”
“可一旦遇上天災,顆粒無收,他又如何維系?”
“若是再遇上趙大富這等劣紳,巧取豪奪,他又如何維權?”
“這一次,是何二柱一腔血勇,告到了府衙,恰好遇上了我。”
“可下一次呢?若是下一任同知與鄉紳沆瀣一氣,這些老兵的血淚與冤屈,又有誰能聽見?又有誰愿意去聽?”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霍峰的心上。
這些問題,霍峰不是不知道,他只是不敢去深想。
因為每一次深想,帶來的都是無盡的憤怒與無力。
他可以為兄弟兩肋插刀,卻無法對抗這整個吃人的世道。
“陸大人說的是……”
霍峰的聲音艱澀無比。
“這一次,您能救何大哥,下一次呢?您若是調任了,我也走了,誰來管他們?”
陸明淵轉過頭,漆黑的眸子在月光下亮得驚人。
“我們要做的,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是要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根本?”
霍峰咀嚼著這個詞,仿佛第一次聽到。
他深吸一口氣,月下的寒氣灌入肺腑,卻壓不住胸中翻騰的熱血。
他向前踏出一步,幾乎是逼視著陸明淵,用一種近乎懇求的語氣問道。
“敢問陸大人,這根本,該如何解決?”
陸明淵看著他,知道時機已到。
“我有兩個法子。”
他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是上策,需上達天聽,由朝廷推行。”
“自今日起,凡我大乾軍士,每月軍餉之中,可由兵部代扣一成,存入國庫。”
“這筆錢,不動用,不挪用,只作為將士們的養老之本。待他們退役之時,連本帶利,雙倍奉還。”
“如此一來,便是朝廷在幫將士們存一筆安身立命的銀子,確保他們老有所依。
“若有將士不幸戰死沙場,或是退役后意外身故,這筆錢,便由其家眷代為領取。
“領取的次序,父母為先,而后才是妻兒。如此,既能養老,亦能盡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