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沙啞干澀,仿佛兩塊砂紙在摩擦。
他掙扎著,就要翻身下炕行禮。
“何,何大勇……參見百夫長!”
然而,他只有一條腿是完好的,另一條腿從膝蓋以下空空如也。
身子剛一挪動,便失去了平衡,直挺挺地從炕上栽了下來!
“大哥!”
霍峰發出一聲悲吼,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在那人摔到地上之前,一把將他抄進了懷里。
霍峰雙眼通紅,虎目含淚,他將何大勇輕輕地放回炕上。
看著他那條空蕩蕩的褲管,看著他那張被病痛和饑餓折磨得脫了相的臉,一股滔天的殺意再也抑制不住!
“鏘”的一聲!
腰間的長刀應聲出鞘半尺,凜冽的寒光瞬間照亮了這間昏暗的屋子!
“趙大富!”
霍峰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吼道。
“老子現在就去剁了那個狗娘養的雜碎!給你出氣!”
“不要!”
何大勇見狀,大驚失色,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一只手死死地抓住了霍峰的手腕。
“百夫長!不可啊!”
他急切地喘息著。
“你殺了他,是痛快了!可我們一家老小呢?”
“趙大富死了,還有趙二富,趙三富!這村里姓趙的是大族!我們……我們還要在這里活下去啊!”
“你走了,他們會把我們一家生吞活剝了的!”
這番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了霍峰的頭頂。
他握著刀柄的手在微微顫抖,不是因為恐懼,而是因為一種更深的悲憤與無力。
是啊,他可以憑著一腔血勇,快意恩仇。
可然后呢?
他能護得了何大勇一時,護不了一世。
這吃人的世道,不會因為死了一個趙大富就改變。
“大勇哥……”
霍峰的聲音哽咽了,他一個七尺高的鐵血漢子,此刻竟像個孩子一樣,臉上寫滿了痛苦。
“是我對不住你……是我害了你啊……”
他指著何大勇的斷腿,悲聲道。
“當年在臺州城外,要不是你替我擋了那一刀,現在躺在墳里的就是我霍峰!”
“我欠你一條命!如今你解甲歸田,卻過得豬狗不如,連田地都保不住!”
“我若不能替你討回這個公道,我霍峰……還算個人嗎?!”
往事如煙,卻又歷歷在目。
何大勇看著他痛苦的樣子,眼中也泛起淚光,他拍了拍霍峰的手背,沙啞道。
“百夫長,這不怪你……戰場上,生死有命……我何大勇,從沒后悔過。”
就在這時,一直站在一旁的何二柱,小心翼翼地捧著一張泛黃的紙走了過來。
“爹,霍大人……你們看。”
他將那張剛剛從縣衙取回的田契,交到了何大勇的手中。
“爹,案子……案子贏了!”
何二柱的聲音帶著哭腔,卻充滿了喜悅。
“是陸大人!是那位從溫州府來的陸同知!他幫我們家申冤了!”
“縣太爺當堂宣判,趙大富那狗日的契約是騙人的,不算數!這十畝地,還是我們家的!”
“縣太爺還說……還說要擇日,讓他當著面,跟我們重簽租田的契約!”
何大勇枯瘦的手顫抖著,撫摸著那張失而復得的田契,雙目含淚。
他緩緩抬起頭,渾濁的目光穿過昏暗的屋子,落在了那個從進屋起便一直沉默不語,靜靜站在角落里的少年官員身上。
何大勇掙扎著,在霍峰的攙扶下,對著陸明淵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作了一個揖。
“草民何大勇,謝過陸大人!”
他的聲音不大,卻透著一股劫后余生的鄭重。
“草民……謝過陸大人,不遠萬里,從溫州府趕來,為我這殘廢老兵做主!”
他抬起頭,眼中是刻骨的感激。
“若不是大人,我們一家老小,恐怕……恐怕真的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您……是我們何家上下的救命恩人吶!”
這一聲“救命恩人”,比之前公堂外那山呼海嘯般的“青天大老爺”,更讓陸明淵為之動容。
他終于開口,聲音溫和而堅定。
“老英雄,重了。”
“你為國流血,便不能再讓你流淚。”
“這案子說到底,還是我有失察之責!”
“竟讓溫州府治下,有如此貪官污吏,魚肉鄉里!”
“此案,我一定會給你一個交代,給我大乾殘退將士,一個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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