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下午,京城西門外,十里長亭。
一輛不起眼的青布馬車緩緩停下,車夫跳下車,警惕地看了看四周。
晚秋的風卷起地上的枯葉,打著旋兒飛向遠方,官道上行人稀疏,一片蕭瑟。
車簾掀開,一身常服的林瀚文走了下來。
他沒有去亭中安坐,只是負手立在路邊,望著京城的方向,眼神復雜。
此去經年,再回京城,不知是何光景。
沒過多久,一騎快馬自官道盡頭而來,馬上之人同樣是一身布衣,身形挺拔,面容清癯。
來人正是新任兵部尚書,裕王府的核心智囊,張居正。
張居正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意系在路邊的柳樹上,快步走到林瀚文面前,拱手道。
“潤貞兄,此去江南,山高路遠,恕小弟未能遠送。”
林瀚文回過身,看著這位在清流陣營中聲望日隆的后起之秀,微微一笑,擺了擺手。
“叔大不必多禮。你我之間,何須這些俗套。”
兩人沒有過多的寒暄,張居正的目光銳利如刀,直入主題。
“潤貞兄,今日朝堂之事,想必你也看明白了。”
“‘漕海一體’,乃是陛下欽定,大勢所趨。只是這浙江的人選……小弟心中尚有疑慮,特來請教。”
林瀚文捋了捋被風吹亂的胡須,渾濁的眼眸中閃過一絲精光。
他知道張居正想問什么。
“叔大是想問我,為何舉薦一個十二歲的少年,去當這開山填海的急先鋒?”
張居正默然點頭,這確實是他心中最大的困惑。
陸明淵雖有驚世之才,但畢竟年少,浙江官場是何等兇險之地?
盤根錯節,水深千尺,一個少年人跳進去,怕是連個水花都翻不起來。
林瀚文轉過身,望向遠方連綿的西山,聲音悠遠而沉靜。
“我知你所慮。但你可知,昨日嚴閣老府上的管事,也曾派人來探我的口風。”
張居正心中一動。
“我告訴他,我舉薦陸明淵。”
“不為私情,只為公義。此子之心胸、眼界,遠超常人。”
“他那篇策論,你看過,當知我所非虛。”
“這‘漕海一體’,本就是他思想的延伸,由他去,名正順,也最為透徹。”
張居正的眉頭依舊緊鎖:“可嚴黨……”
“嚴黨自然不會讓他舒坦。”
林瀚文打斷了他。
“但正因如此,才更要他去。”
“這趟渾水,需要一條過江猛龍去攪動,而不是一頭畏首畏尾的老牛去試探。”
“老成持重之人,顧慮太多,反而寸步難行。”
他頓了頓,回過頭,深深地看了張居正一眼,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叔大,你我皆是聰明人。有些話,我說一遍,是為舉賢不避親。”
“嚴閣老的人來問,我是舉薦陸明淵。”
“即便是陛下來問,我依舊是舉薦陸明淵。”
說完這句話,林瀚文不再停留,拍了拍張居正的肩膀,轉身登上了馬車。
“叔大,保重。”
車簾落下,隔絕了視線。
馬車緩緩啟動,車輪碾過枯葉,發出沙沙的聲響,漸行漸遠。
張居正獨自站在官道上,寒風吹得他衣袂翻飛。
他怔怔地看著那輛遠去的馬車,林瀚文最后那句話,如同一道驚雷,在他腦海中轟然炸響!
聰明人是不會說一句廢話的!
林瀚文的意思再明白不過——陛下已經問過了!而且,他也已經這么回答了!
舉薦陸明淵,不僅僅是林瀚文的意思,更是林瀚文揣摩上意后,順水推舟的結果!
甚至,這根本就是陛下的意思!
張居正心中不由得一緊,后背瞬間滲出一層冷汗。
他原以為這只是林瀚文愛才心切的冒險之舉。
卻沒想到,這背后竟然牽扯到了龍椅上那位深不可測的帝王!
他忽然明白了,林瀚文推薦陸明淵,不是在給清流找一個先鋒,而是在給皇帝送一把最鋒利的刀!
一把沒有任何派系背景,只忠于皇帝,足以斬開浙江亂局的刀!
他看著馬車消失在官道盡頭的煙塵里,心中原有的想法,在這一刻,被徹底顛覆。
……
夜色漸深,裕王府。
書房內燈火通明,內閣次輔徐階正坐在太師椅上,手中端著一杯熱茶,慢條斯理地吹著水面上的浮沫。
張居正坐在他的對面,將今日與林瀚文的會面,以及自己的猜測,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聽完之后,徐階那張總是波瀾不驚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凝重。
他將茶杯輕輕放下,修長的手指在桌面上無意識地敲擊著,發出篤、篤的輕響。
“林潤貞……果然是只老狐貍。”
徐階緩緩開口,聲音沙啞。
“他這是把我們,把嚴黨,都當成了陛下的磨刀石啊。”
張居正沉聲道。
“老師,那我們該如何應對?若真是陛下的意思,我們再推舉旁人,恐怕會惹得陛下不快。”
“不快,也要推。”
徐階的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銳利。
“陛下是想用一把快刀,但我們,不能讓這把刀脫離掌控。”
“陸明淵才十二歲,才華再高,終究是少年心性。”
“浙江的大局,他掌控不住。”
徐階站起身,在書房中踱了幾步,似乎在權衡利弊。
“‘漕海一體’,是國之大計,也是我等清流多年夙愿,絕不能有任何岔子。”
“嚴黨勢必會死死盯著,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甚至被他們反咬一口。”
他停下腳步,看向張居正,眼中已是一片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