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一名身著吏服的巡考官正邁著方步,在狹長的巷道間來回踱步。
他的任務,是監察這片區域的考生,防止任何舞弊行為,同時也應對一些突發狀況。
他見過太多考生,有的抓耳撓腮,半天落不下一個字;有的伏案痛哭,顯然是精神崩潰;還有的早早睡去,已然放棄。
百態眾生,皆在這些小小的號舍之中。
他的腳步,在“乙字捌拾柒號”前,不自覺地停頓了一下。
因為他聽到,里面那密集的書寫聲,停了。
這么快就停了?
巡考官眉頭微皺,心中閃過一絲疑慮。
是放棄了?還是遇到了難題,正在凝神苦思?
他悄無聲息地湊到號舍門上的觀察小窗前,瞇起一只眼,朝里面望去。
這一望,他的瞳孔驟然收縮,整個人仿佛被施了定身法,僵在了原地。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那個身形單薄的過分的少年,并沒有在苦思冥想,也沒有在焦躁不安。
少年正將三張寫滿了字跡的試卷,整整齊齊地并排擺放在木板的另一頭,似乎是在等待墨跡干透。
那三張卷子,布局工整,字跡俊秀,墨色烏亮,一看便知是已經完成的稿子。
完成了?
三篇四書義,全寫完了?
這才兩個時辰啊!
巡考官的心臟猛地一跳,他下意識地揉了揉眼睛,以為自己看花了。
可眼前的景象沒有絲毫改變。
那少年,那個看起來最多不過十來歲的孩子,此刻正從考籃里拿出一個水囊,慢條斯理地喝著水,神態平靜得像是在自家書房里休憩。
怪物!
一個詞,從巡考官的心底里蹦了出來。
他在這貢院里當差二十多年,見過鄉試奪魁的少年天才。
也見過三四十歲才初次踏入會試考場的博學之刃,但從未見過如此……離譜的景象。
兩個時辰,寫完三篇八股文,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才思敏捷了,這是……這是妖孽!
尋常人構思一篇,就需要兩個時辰,三篇文章,陸明淵兩個時辰全部寫完?
而且看他那氣定神閑的樣子,顯然對自己的文章極有信心。
巡考官感到一陣口干舌燥,他艱難地吞了口唾沫,腳步有些虛浮地離開了這間號舍。
他不敢再看下去,他怕自己會忍不住發出驚呼,破壞了考場的紀律。
他必須要把這個情況,悄悄稟報給上面的分考官。
兩個時辰,答完四書題。
這屆會試,怕是要出大事了。
而號舍內的陸明淵,對外界的一切渾然不覺。
他喝了幾口水,潤了潤喉嚨,然后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將剛才寫過的三篇文章又過了一遍。
確認沒有任何疏漏和瑕疵之后,便徹底將它們拋在了腦后。
第一場的考試時間是三天。
如今,他只用了兩個時辰,便完成了最重要的四書義部分。
剩下的時間,充裕的有些奢侈。
但他沒有絲毫的松懈與自滿。
他睜開眼,目光落在了剩下的試卷上。
五經題。
《詩》、《書》、《禮》、《易》、《春秋》,五選一,作一篇經義。
對于五經,陸明淵最為精通的,無疑是恩師林瀚文講解最透徹,也是他自己花費心力最多的——《春秋》。
這部由孔子親手修訂的史書,字字珠璣,微大義,是公認的最難啃的骨頭之一。
選擇它作為本經,本身就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深厚的學養。
陸明淵毫不猶豫地拿起了那張印著《春秋》題目的試卷。
《春秋》:‘夏五月,鄭伯克段于鄢。’何以稱‘克’?何以不‘出奔’?試論之。
《鄭伯克段于鄢》,《春秋》開篇第一案,也是《左傳》中最為經典的段落之一。
題目問得極其刁鉆,直指孔子下筆的兩個關鍵用詞:“克”與“不出奔”。
為何寫“克”?因為共叔段的勢力已經強大到足以與國君為敵,平定他,如同攻克一個敵國。
這是在批判鄭莊公的“養癰遺患”。
為何不寫共叔段“出奔”?
因為他已經失去了作為弟弟的本分,也失去了公子的地位,不配史官為他記錄去向。
這是在彰顯“君臣大義”與“名分之正”。
其中的褒貶之義,層層疊疊,如剝春筍。
陸明淵的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這題目,正中他的下懷。
如果說四書義考的是“德”,是為人之本。
那么這道《春秋》題,考的便是“術”,是為政之要。
他的思緒,從個人的道德修養,瞬間切換到了波詭云譎的政治權謀與歷史經緯之中。
他想起了恩師林瀚文在講解這一段時,那凝重的神情和告誡的話語。
“明淵,記住。《春秋》之法,非止于褒貶一人一事,它是在為萬世立法。
為君者,當如何處事?
為臣者,當如何自處?
為子者,當如何守分?
陸明淵再次提起了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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