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入院中,一股慵懶的暖意撲面而來。
只見院中的芭蕉樹下,擺著一張竹制的躺椅。
一名身穿尋常素色長袍的中年男子,正閉著眼躺在椅上,身上蓋著一張薄毯,曬著午后的太陽。
他的面容帶著幾分久經風霜的疲憊,鬢角已然染上了些許霜白。
整個人躺在那里,自有一股淵渟岳峙的沉凝氣度。
直到周泰與陸明淵走近,那人才仿佛從假寐中驚醒,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是一雙怎樣的眼睛?
深邃,銳利,仿佛看透了無數生死,洞悉了世間所有詭譎。
僅僅是一道目光,便帶著千軍萬馬的殺伐之氣與運籌帷幄的沉靜智慧。
周泰站在一旁,身形不自覺地躬得更低了些,態度極為恭敬,沉聲開口道。
“部堂大人,這便是縣試、院試、鄉試,三試魁首,陸明淵。”
胡宗憲的目光,落在了陸明淵身上。
他沒有起身,只是靜靜地打量著這個年僅十歲的少年。
眼神中的銳利漸漸褪去,化為一絲純粹的好奇與欣賞。
良久,他才緩緩點了點頭,開口道,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卻字字清晰,擲地有聲。
“陸明淵,你可知,你創下了我杭州府,乃至我大乾朝數百年來的一個奇跡?”
“自太祖開國以來,十歲之身,便高中舉人者,你是第一個。這個記錄,前無古人。”
面對這等評價,陸明淵依舊保持著那份不卑不亢,躬身一揖。
“學生不敢當。皆是恩師林瀚文教導有方。”
“呵呵……”
胡宗憲發出一聲低沉的笑,搖了搖頭。
“瀚文兄若是在此,怕是要被你這句話羞得無地自容。他能教你經義文章,卻教不了你這份天授的才情與心性。”
他坐起身,指了指身旁的石凳:“坐。”
待陸明淵坐下,胡宗憲才繼續說道。
“少年郎,該謙虛時,自當謙虛。但該狂妄時,也當狂妄。”
“若無一股沖天的意氣,又如何能寫出‘今朝寫就凌云志,定助山河四海平’這般的詩句?”
陸明淵心中一凜,他沒想到,連自己在貢院前寫的那首詩,這么快就傳到了這位總督的耳中。
“今日以周泰之名召你前來,而非我總督府,目的便是為了避嫌。”
胡宗憲的語氣變得平淡,卻也更為直接。
“你是林瀚文的弟子,從你拜師的那一刻起,你身上便刻上了理學一脈的烙印,將來也必定是清流皇黨的中堅。”
“而我胡宗憲,是嚴閣老的人。你我之間,明面上,不宜有太多牽扯。”
這番話,直白得近乎殘酷,瞬間便將朝堂之上那波詭譎的黨爭,血淋淋地剖開在了陸明淵面前。
皇黨,閣老。
這是大乾朝堂之上,兩股最龐大的勢力。
胡宗憲看著陸明淵瞬間變得凝重的神情,眼中閃過一絲贊許。
這少年,聽得懂。
“今日見你,一來,是看看故人之學生,到底是何等風采。二來,是見見我浙江未來數十年,或許能撐起一片天的青年才俊。”
“這三來嘛……”
胡宗憲頓了頓,目光變得悠遠而深邃。
“是我胡宗憲本人,有一句話,希望你能記住。”
陸明淵立刻起身,神情嚴肅,鄭重地拱手道:“還請部堂大人指教。”
胡宗憲微微擺手,示意他不必多禮,語氣淡然地開口。
“將來,你入京之后,無論遇到什么苦難,無論受到何等刁難,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更不要自亂陣腳。”
“你要記住,你是林瀚文的弟子,你是皇黨的人。”
“只要當今皇上,沒有下圣旨殺你,那就說明,皇上要用你。”
“所有針對你的為難,所有讓你寸步難行的困境,都不過是眼前浮云,是磨礪你這塊璞玉的砂石,無需在意。”
“接下來的會試之旅,乃至入仕之后,將會有無數勛貴高官向你拋出橄欖枝。”
“你要記住一點,守好你自己的本心,站穩你自己的位置。”
“你是皇黨,只要做好了這件事,你便不會有事。”
這番話,已經不是提點,而是近乎于一種政治囑托。
陸明淵心神劇震,他從胡宗憲的話語中,聽出了一絲悲涼,一絲無奈。
還有一種身在棋局之中,早已看透結局的清醒。
這位戰功赫赫的總督,這位嚴黨麾下的干城,似乎早已預見到了自己未來的命運。
陸明淵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對著胡宗憲,行了一個大禮,一揖到底。
“學生陸明淵,謹記部堂大人教誨!”
“去吧。”
胡宗憲重新躺了下去,閉上眼睛,仿佛有些累了,只是輕輕擺了擺手。
“周泰,杭州府該給的賞賜,照發,無需有任何顧慮。我胡宗憲,還沒到人走茶涼的地步。”
“下官遵命!”
周泰連忙應道。
他帶著陸明淵,悄無聲息地退出了小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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