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明淵落筆的第一個字,是“農”。
大乾王朝,以農為本。
天下之財,十之七八出于田畝。
振經濟,若不從根本處著手,一切皆為虛妄。
他沒有空談勸課農桑的陳詞濫調,而是選擇了最核心的問題——佃戶與自耕農。
“天下之田,非止一類。江南水鄉,阡陌縱橫,一人之力,不過數畝。然其精耕細作,一年兩熟,乃至三熟,畝產之利,冠于天下。”
“此地之策,當在‘水’字。興修水利,非一縣一府之功,當由布政司統籌,以工代賑,疏通河道,修筑堤堰。水利興,則澇旱無虞,民心自安,此為第一要義。”
“然,水利之工,耗費巨大,國庫或有不逮。臣以為,可效仿‘鹽引’之法,設‘水利引’。”
“凡出資修渠者,官府授予水利引,憑引可抵部分稅賦,亦可流轉交易。如此,則能引民間巨富之資,為國所用,公私兩便。”
筆鋒流轉,自江南的煙雨朦朧,一路向北,抵達了黃土漫天的中原。
“中原之地,沃野千里,然地力有窮,民眾多有流散。”
“其弊,在于‘稅’。國朝稅制,一體通用,于江南或為輕,于中原則為重。臣請設‘階梯稅畝’之法。以縣為單位,核定田畝之上中下三等。”
“上田稅重,中田稅平,下田稅輕。且,一家之內,田畝逾百者,其超出部分,稅率倍增。”
“此法非為與富戶爭利,實為抑土地兼并之風,使無地之民,有田可耕,有粟可食。”
陸明淵的思緒隨即開始敞開,將他關于土地改革的一系列想法,紛紛躍于紙上!
林瀚文三個月的傾囊相授,那些深夜書房中的對談,那些對歷朝歷代得失的剖析。
此刻盡數化作了他筆下的千軍萬馬,縱橫捭闔,氣象萬千。
燭火漸漸燃盡,換了一根又一根。
號舍之內,墨香與燭淚的氣味交織在一起,濃得化不開。
陸明淵渾然不覺。
他的精神已經完全沉浸在這篇策論之中,仿佛與天地精神相往來。
一種前所未有的明悟,如同一道清光,劃破識海。
他明白了林瀚文所說的“心中要存有一片赤誠,一片丹心”。
這赤誠,這丹心,不是對某個具體的人,而是對這片土地,對這土地上生生不息的萬民。
當最后一個字落下,他手中的筆,仿佛重若千鈞。
他緩緩將筆擱在硯臺上,發出一聲輕微的“嗒”。
這一聲輕響,如同暮鼓晨鐘,將他從那種玄之又玄的境界中喚醒。
洋洋灑灑,足足一千五百余字,每一個字都凝聚著他的心血與思考。
他抬起頭,看向窗外。
天色早已不是昏暗,而是如濃墨般的漆黑,唯有一輪殘月,高懸于天際,灑下清冷的光輝。
亥時三刻。
時間,竟已如此之晚。
持續了九個時辰的鏖戰,加上這最后心神的極致消耗,按理說他早該油盡燈枯。
然而此刻,陸明淵卻絲毫感受不到疲憊。
一股難以喻的暖流,從腹部升起,流遍四肢百骸。
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明,思維也前所未有的敏銳。
腰背的酸痛,手腕的沉重,早已消失無蹤。
他只覺得,自己的心境,仿佛被一場甘霖洗滌過,通透澄澈,再無一絲滯礙。
這便是……道心通明么?
陸明淵緩緩閉上眼,唇角不自覺地勾起一抹笑意。
半個時辰,在寂靜的等待中悄然流逝。
“當——!”
這一次的鐘聲,不再急促,而是帶著一種終結一切的肅穆與悠長。
主考官威嚴的聲音響徹整個貢院:“時辰到!所有考生,即刻停筆!巡考官,收卷!”
話音剛落,整個貢院仿佛瞬間從死寂中活了過來。
壓抑了整整一天的情緒,在這一刻轟然爆發。
“考官大人!求求您,再給我一點時間!就差一點,就差一點點了!”
一個號舍里傳來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帶著絕望的哀求。
緊接著,是筆桿被“啪”的一聲折斷的脆響,伴隨著壓抑的嗚咽。
“十年啊!我苦讀十年!為何……為何就是寫不完啊!”
“天亡我也!天亡我也!”
哭聲,罵聲,嘆息聲,此起彼伏。
巡考官們面無表情地穿行在甬道間,將一份份或寫滿、或空白、或被淚水浸染的試卷收走。
他們的動作機械而冷漠,仿佛早已見慣了這般人間悲喜劇。
陸明淵靜靜地聽著周圍的動靜,心中微有波瀾。
他知道,對于這些考生而,這一場考試,承載了他們太多年的希望與夢想,也承載了整個家族的榮辱興衰。
一朝失利,那份打擊,足以摧毀一個人的心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