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文龍的身影在門外一晃而沒,片刻之后,若雪那纖弱的身影便出現在了門口。
她走進書房,步履無聲,在距離書案三步之遙的地方停下,盈盈一拜。
“奴婢若雪,拜見林大人。”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晚風拂過柳梢,聽不出任何情緒。
林瀚文沒有讓她起身,他依舊坐在那張寬大的椅子里,目光如鷹隼般銳利,一寸一寸地審視著眼前這個女孩。
他見過太多的人,也見過太多的美人,但像若雪這般,美得如此純粹,又沉靜得如此詭異的,卻是第一個。
她的身上有一種矛盾的氣質,既有被精心雕琢過的精致與順從。
又仿佛在那順從的表象之下,藏著一塊千年不化的寒冰。
“抬起頭來。”
林瀚文的聲音平淡,卻帶著不容抗拒的威嚴。
若雪依緩緩抬頭,那雙空洞的眸子迎上林瀚文的審視。
她沒有絲毫躲閃,也沒有絲毫畏懼,就那樣靜靜地看著。
仿佛在看一棵樹,一塊石頭,而不是一位手握江南十數萬人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
“林萬三花了多少心思在你身上?”
林瀚文問道。
“回大人,從五歲起,琴棋書畫,詩詞歌賦,皆有名師教導。”
“七歲學舞,九歲習茶,十歲學香,十三歲熟讀四書五經,八年未曾有一日懈怠。”
若雪的回答像是在背誦一段與自己無關的經歷。
林瀚文點了點頭,這些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能被林萬三當作最重的籌碼送出來,必然是千錘百煉的精品。
“你可知,你今日為何會出現在這里?”
“知曉。”
若雪的回答依舊簡單。
“林老板將奴婢,贈予了陸爵爺。”
“贈予?”
林瀚文的嘴角泛起一絲冷峭的笑意。
“說得好聽。你于他而,是一件貨物,一件用以攀附權貴的精美貨物。”
“他將你送出,便再無收回的道理。你于我總督府而,卻是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
若雪靜靜地聽著,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了一下,除此之外,再無任何反應。
“本官現在給你三個選擇。”
林瀚文豎起一根手指。
“第一,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巡撫府的下人,我會給你一個新的身份,讓你在此安穩度日。”
“府中規矩森嚴,無人敢欺辱于你,但你也需恪守本分,一生一世,再無自由可。”
他又豎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我給你一筆銀子,再修書一封給地方官,為你尋一戶殷實人家嫁了,或是給你置辦一份產業,讓你自食其力。”
“從此天高海闊,你便是自由身,與林萬三,與陸明淵,與我這巡撫府,再無半點瓜葛。”
“我林瀚文在此擔保,那林萬三絕不敢再以你家人為要挾,動你分毫。”
最后,他看著若雪的眼睛,緩緩說道。
“第三,留在明淵身邊。但你要想清楚,他是我林瀚文的弟子,未來的國之棟梁,他的身邊,容不得半點污穢與算計。”
“你若留下,便要守我的規矩,一一行,一舉一動,都必須以他為先。”
“你將是他身邊最貼心的侍婢,但或許,也僅僅只是侍婢。”
書房內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燭火在燈罩里靜靜燃燒,將林瀚文的身影投射在背后的墻壁上,巨大而威嚴。
這是一個足以改變一生的抉擇。
對任何一個女子而,第二條路無疑是天大的恩賜,是掙脫牢籠,重獲新生的機會。
然而,若雪幾乎沒有任何猶豫。
“奴婢,選第三條路。”
林瀚文的眉梢微微一挑,似乎有些意外。
“為何?自由不好嗎?還是你覺得,跟在明淵身邊,日后能博一個飛上枝頭的機會?”
他的話語變得有些凌厲。
若雪的身體幾不可查地顫抖了一下,那雙空洞的眸子里,第一次泛起了一絲漣漪。
她沉默了許久,似乎在尋找一個合適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最終,她只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聲音低得如同夢囈。
“奴婢……也說不清楚。只是在怡紅樓上,見到爵爺的第一眼,心里便有個聲音告訴我,就是他了。”
“跟著他,便是奴婢的命。”
這番話,聽起來有些荒誕,甚至有些癡傻。
但林瀚文卻從她那雙漸漸有了神采的眸子里,看到了一種近乎偏執的純粹。
那里面沒有貪婪,沒有算計,沒有一絲一毫的非分之想,只有一種認定了,便是一生一世的執著。
這是一種宿命般的直覺。
林瀚文盯著她看了許久,那銳利的目光漸漸柔和下來,最終,他發出一陣低沉而爽朗的笑聲。
“哈哈哈……好一個‘就是他了’!好一個‘便是你的命’!”
他笑得極為開懷,仿佛聽到了什么極為有趣的事情。
他一生閱人無數,見慣了各種機心巧詐,卻許久未曾見過如此干凈純粹的眼神。
“罷了,罷了。”
他擺了擺手。
“既然是你自己選的路,日后是福是禍,便自己擔著吧。”
他沉吟片刻,開口道。
“從今日起,你便是明淵的通房丫鬟。他院里的大小事務,一應下人,都由你來管教調派。你可明白?”
“通房丫鬟”四個字,如同一道驚雷,在若雪的心湖中炸響。
她的臉頰“騰”的一下就紅了,那抹緋紅從耳根一直蔓延到脖頸。
像是上好的胭脂,瞬間染透了她雪白的肌膚。
她垂下頭,不敢再看林瀚文,聲音細若蚊蚋:“奴婢……明白了。”
“去吧,明淵就在他的院子里。”
林瀚文揮了揮手,重新拿起了桌上的書卷。
“是。”
若雪深深一福,躬身退出了書房。
當那扇厚重的門重新合上,她才敢抬起頭來,輕輕地吁了一口氣。
她按照下人的指引,穿過回廊,來到一處雅致清幽的獨立院落。
院中種著幾竿翠竹,月光灑下,竹影婆娑,別有一番意境。
正房的窗戶里,透出明亮的燈光。
若雪在門口站定,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亂的心緒,這才輕輕推開了門。
門內,陸明淵正伏在案前,手持狼毫,在宣紙上練字。
他神情專注,筆走龍蛇,小小的年紀,卻已有一股沉凝如山的氣度。
若雪的腳步頓住了,她就那樣靜靜地站在門口,看著燈火下那個認真的身影,一時間竟有些癡了。
似乎是察覺到了門口的光影變化,陸明淵停下筆,抬起頭來。
四目相對。
陸明淵的目光平靜無波,他看到了若雪,看到了她身上那套屬于巡撫府侍女的衣裳,心中便已了然。
這是老師的意思。
若雪回過神來,連忙垂下眼簾,快步走到書案旁,拿起墨錠,開始為他研墨。
她的動作輕柔而熟練,顯然是專門學過。
陸明淵沒有說話,也沒有阻止。
林瀚文貴為一省巡撫,宦海沉浮數十載,那雙眼睛比尺子還準,比刀子還利。
識人之能,遠勝于自己。
既然老師都認可了這個女子,那便說明,她至少在明面上,是干凈的,是可用的。
他收回心神,重新將注意力放在筆下的宣紙上。
一個寫,一個磨。
誰也沒有說話,仿佛他們本就該是這個樣子,已經這樣相處了許多年。
一炷香的功夫,陸明淵寫完了最后一筆,將筆擱在筆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