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問樂正子,此事又是真是假?”
樂正禮更氣:“此乃墨者污蔑先賢之,是為了誹謗吾等儒者饑時,則不辭妄取以活身,飽時,則偽行以自飾。你師承孔鮒,焉能不知?”
“此事雖也是假的,但卻與吾等如今的處境何其相似啊。”
叔孫通一改之前阿諛秦王時的笑容,忽然嚴肅地說道:“秦素來不喜儒生,商鞅還曾焚詩書,說什么一人學詩書得到獎賞,則萬人效仿,國恒弱。將儒者推崇的禮樂、詩書、孝悌、修善、誠信、貞廉、仁義、非兵、羞戰貶斥為六虱,認為國家必須去除六虱才能強大!”
“今日秦王雖征辟汝等為博士,不過是作為花瓶擺設,實則依然以商鞅之法之國,汝等看到周圍官員、將軍看儒生的眼神否?皆鄙夷也!”
樂正禮和漆雕染何嘗沒有這種感覺,便停下痛罵,先聽聽叔孫通的想法。
“孔子,南蠻北狄交侵,中國不絕如縷,眼下,亦是儒者不絕如縷之時!生死皆系秦王一念之間,秦王喜,則儒者詩書活,秦王惡,則孔子之道絕!”
“我夫子不欲投秦,已經觸怒秦王!今日之事,危于孔子困乎陳蔡之間!我為了打消秦王之怒,為了救下孔氏之儒乃至于魯地、天下之儒,才不得已諛秦。我沒記錯的話,二位在楚國、魏國尚存時,也沒少痛罵秦乃棄禮樂而上首功之國吧,還說秦王殘暴,真桀紂再世也。如今卻跟在秦王身后亦步亦趨,為其唱和大韶之樂,將其與古之圣王堯舜相提并論,與我有何區別?”
樂正禮吹胡子瞪眼:“你這孺子,竟將吾等與你相提并
論!”
叔孫通大笑:“有何不同?你我偷生于一時,不過是迫于形勢,是為了能躋身秦王朝堂之上,潛移默化,讓秦摒棄成見,重用儒者博士,光大儒學做準備。”
“我聽說,南方之墨不知變通,一味堅持非攻兼愛,已亡矣。反倒是秦墨助秦滅楚,將得大用。故當今之世,能變者生,固守者死,此所謂與時變化也!二君,難道不是如此么?”
這話雖然聽上去有些不對味,但二人不得不承認,叔孫通說的有道理,但終究還是不能容忍叔孫通這種行為,嘆道:“吾等再怎樣,也不至于編造篡改孔子之,汝行不合古義,雖然不至于讓人鳴鼓而攻之,但道不同,不相為謀!”
罷,兩人推開門,拂袖而去。
叔孫通站在原地大搖其頭:“真鄙儒也,能偷生,卻食古不知時變,這般做派,遲早也會被秦王嫌惡。儒生多是彼輩人物,又多門派之爭,不能同舟共濟,今后恐怕真的要在秦國朝野,淪為邊角了,我輩中人,真是恰逢季世,長夜漫漫啊……”
他在這仰天而嘆,卻不防,門外響起了一陣拊掌聲。
黑夫一邊鼓掌一邊走了進來,對叔孫通笑道:“先生看似面諛大王,原來有如此深意,是想讓儒家棲身朝堂,繼孔子之絕學,以便今后發揚光大啊,年紀輕輕便有此志,真是讓我另眼相看!”
……
夜間回住所的路上,叔孫通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因為知道樂正禮二人脾性,才敢對他們說那些話,卻不曾想,竟被一個秦吏給聽了去……
這些事傳出去,倒也不好惹來殺身之禍,只是這樣一來,他叔孫通到了咸陽以后,就不好再裝糊涂了。
而且自己的心境讓人知曉,終歸不太舒服。
那秦吏倒是沒恐嚇要挾叔孫通,只是請他速速跟上秦王車駕。
叔孫通忐忑地請教了他的姓名。
“南郡安陸縣,黑夫。”
“原來他就是黑夫!”叔孫通心中暗道,一抬頭,已經到了自己暫居的酒肆。
淮陽雖然已被秦軍占領,還作為陳郡的治所,派遣重兵駐守。但統治時日尚短,無論是驗傳制度,還是客舍郵驛制度,都未能及時建立,所以城內的市井生活,還是過去那一套,只是城門排查嚴密了些,并且夜晚宵禁,但其間的魚龍混雜,暗潮涌動,秦人也無法厘清。
比如他叔孫通,看似一個去面諛秦王的軟骨頭儒生,可他和其師暗地里的社會關系,與六國士庶錯綜復雜的交情,秦人又哪里查得清楚?
再說這看似尋常的酒肆之中,說不定,還藏了秦國的逃犯呢!
叔孫通進門后,才將門合上,一柄短劍便悄無聲息地頂在了他的后腰上!
“好一個叔孫通,自稱為吾等去探查秦王守備虛實,如今倒好,竟成了秦國博士了!真是個欺師之人!”
叔孫通從此人的聲音,便猜出他是誰,卻也不慌,笑道:“陳君,你且聽我解釋……”
后面的人可不客氣,將他推倒在地,短劍橫于叔孫通脖頸之上,透過窗外暗淡的月光,來者的容貌一覽無遺。
與叔孫通一樣,身著儒服,頭戴儒冠,臉上是兩撇游俠氣很濃的胡須,握劍姿勢很嫻熟,可見并非第一次殺人了。他此刻正滿眼怒意,看著叔孫通!
正是兩年前,在外黃逃脫黑夫追捕的魏國名士陳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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