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來安那雙渾濁的眼睛驟然瞪大,瞳孔都縮成了針尖。
他整個人像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從炕上猛地拽起,干瘦的身體因為激動而劇烈地顫抖著,竟是直挺挺地站了起來。
“李大爺!”
趙德柱大驚,一步跨上前,趕緊伸手扶住了他搖搖欲墜的身體。
“您別激動,慢點兒。”
李來安的眼眶瞬間通紅,他死死抓著趙德柱的胳膊,指節因為用力而發白。
“我大哥……我大哥他還活著?”
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每一個字都像是從胸腔里擠出來的。
“他在哪??”
趙德柱看著老人布滿血絲的眼睛,不忍地搖了搖頭。
“李大爺,李來福老爺子……許多年前就已經不在了。”
李來安聞,臉上的血色瞬間褪盡,抓著趙德柱的手臂猛地一松,一屁股坐在了炕上。
大顆大顆的眼淚從他渾濁的眼眶里滾落下來,砸在干枯的手背上。
“大哥……”
他嘴唇哆嗦著,發出一聲嗚咽。
“你怎么……你怎么就走在我前頭了……”
“知不知道……這些年,我……我想你啊……”
趙德柱看著他老淚縱橫的樣子,心里不是滋味,就那么干看著也不敢插話。
過了許久,李來安才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漸漸平息心情。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淚,再次抬起頭,目光里帶著一絲急切。
“那是誰讓你來帶話的?”
“我大哥……他是不是還有后人?”
“他們住在哪?他們現在在哪兒?”
趙德柱見他情緒稍稍平復,這才開口。
“他們就住在小興公社,團結屯。”
團結屯。
這個名字鉆進李來安的耳朵里,他先是一愣,隨即整個人都僵住了。
小興公社……
那不就在城外幾十里地的地方嗎?
一股更深的悲傷涌上心頭,他剛剛止住的眼淚,再次洶涌而出。
他抽噎著,用拳頭輕輕捶打著自已的腿。
“大哥啊……”
“咱們就在一個地方生活著,離得這么近……這么多年來你怎么不來找我啊……”
“你怎么能不來找我啊……”
李來安年邁的聲音碎裂不成調,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里硬擠出來的。
那些塵封了幾十年的往事,像是決了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他用歲月筑起的堤壩。
他想起了幾十年前,那個意氣風發的午后。
他和大哥李來福,兩個半大的小子,兜里揣著幾個窩頭,背著破舊的行囊,扒上了那趟開往關外的火車。
那時候天是藍的,風是暖的,心里的念頭也簡單。
一心只想闖天下。
混出個人樣來。
大哥總是走在前面,身板挺得筆直,把什么風雨都替他擋了。
可意外來得猝不及防。
一次意外讓他的腿受了傷,再沒有能力到處闖蕩。
那鉆心的疼,他到現在都還記得。
更記得的是大哥背著他跑遍了藥堂,給他看病治腿。
他自已的那點積蓄也很快就花完。
當時他以為這輩子完了。
是大哥拍著他的肩膀,用那雙熬得通紅的眼睛看著他。
“來安,別怕,有哥在。”
大哥把自已的所有錢,全都拿了出來,給他置辦了這處小院,又給他開了一家小飯館。
大哥走的那天,天還沒亮。
就留下一句話。
“你在這兒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哥還年輕,還能再去外面闖闖,等哥混好了再回來找你。”
這一別,就是一輩子。
李來安原以為大哥是在外面的哪個地方扎了根,娶妻生子,過上了好日子。
可他萬萬沒想到,真相是如此的殘忍。
大哥……他的親大哥,竟然就守在離他幾十里外的一個小山溝里。
守著那片窮鄉僻壤。
守著貧窮和孤苦。
直到老去,直到死去,都沒有來向他求助過一次。
“傻啊……”
“你就是個傻子啊……”
李來安用干枯的拳頭,一下下捶著自已那條不爭氣的腿。
“我的一切都是你給的……”
“你為什么不來找我……”
“你來找我,我就是砸鍋賣鐵,也得讓你過上好日子啊……”
“你怎么能……怎么能就這么走了……”
悲傷如同潮水,將他徹底淹沒。
他哭得像個迷路的孩子,渾身都在劇烈地顫抖。
外屋的門簾被掀開。
李福生聽見屋里的動靜,趕忙進來看看情況,卻看到了讓他心頭一緊的畫面。
“爹?”
他快步走到炕邊,看著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的老人,眼神里全是擔憂。
“爹,你這是咋了?”
李福生扶住李來安不住顫抖的肩膀,手掌上傳來的,是父親瘦骨嶙峋的觸感和劇烈的抖動。
李福生沒再追問,只是伸出手一下一下地輕輕拍著父親的后背。
像小時候,父親安慰他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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