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眼風都沒掃過朱元璋。
好得很!
朱元璋素來是個炮仗性子,眼見最器重的長子竟敢這般敷衍輕慢,怒火登時竄得更高。他抄起茶碗砸得粉碎,瓷片飛濺中厲聲咆哮:“朱標!你當老子是死人嗎?”
朱標的靴底在青磚上略滯了滯,卻終究頭也不回地消失在殿外。
這父子二人爭執本是常事,拍案對罵亦不稀奇。可像今日這般冷著臉甩手就走,卻是破天荒頭一遭。朱元璋額角青筋暴跳,踹翻矮凳指著宮門痛罵:“孽障!混賬東西!反了天了!”
他氣得指尖發顫——往日就算吵得再兇,朱標何曾這般拂袖而去?方才他已隱隱覺出理虧,可這逆子竟連臺階都不給!更可恨的是,素來仁厚的長子竟要對弟妹們下狠手,今日能屠戮血親,來日豈非要學那李世民
玄武門的血色驟然浮現在眼前,朱元璋猛地打了個寒戰。他委屈巴巴轉向始終沉默的馬皇后,活像個告狀的老童生:“妹子你瞧瞧!這小畜生愈發不成體統了!你說該咋整治?”
馬皇后眸光渙散地盯著鎏金熏爐,恍如魂游太虛。被這一嗓子喚回神思,她竟扯出個古怪的笑:“問我作甚?橫豎他是陛下手把手教出來的太子。若覺得礙眼,廢黜也好,賜死也罷——您可是天子啊。”
朱元璋如遭雷擊瞪著發妻,活似見了活閻王。馬皇后卻從容撫平裙褶,仿佛方才那句誅心之不過是句”今日膳房添了時鮮”。
朱元璋目光投向馬皇后時,她神色從容地點了點頭。
顯然,方才那番語正是她心中所想。
朱元璋震驚地望著馬皇后,欲又止,最終卻啞然無聲。
他沉默地凝視馬皇后許久,而后黯然轉身,帶著滿腔憤懣踏出坤寧宮的大門。
朱元璋想不通馬皇后為何會間接支持削藩,更不解她為何在此事上如此決絕。
緣由其實并不復雜。
說出來甚至有些簡單。
只因立場不同罷了。
在朱元璋眼中,這些藩王皆是他的骨肉,是他朱家的血脈。
更是他為太子朱標準備的得力臂膀。
如今朱標竟要削藩,還要削減宗室待遇,豈不是讓朱家自相殘殺?
這豈不是太子這個未來家主失職?
然而,此事在馬皇后看來,卻是另一番景象。
或許因馬皇后素來賢良的形象,朱元璋已然遺忘一個事實——
馬皇后雖是朱家的嫡母、主母,且一直以來盡職盡責,
但他不該忘記,馬皇后只是朱標等寥寥數人的生母。
其余子嗣,在馬皇后眼中,不過是妾室所出。
說到底,皆為庶子。
平日里照拂一二,是她作為主母的本分。
畢竟朱家基業龐大,無論如何分封,終究會由她的兒子朱標繼承。
可今日朱標一番話,徹底揭開了這層遮羞布。
那些宗室庶子非但未能成為朱標的助力,反成依附朱家吸血的蛀蟲。
長此以往,這些人遲早會拖垮朱標,甚至釀成大禍!
這還了得?
于一位母親而,庶子與親戚家的孩子并無二致!
或許還不如。
如今這些庶子竟威脅到她最疼愛的長子的家業傳承,還有何可猶豫的?
難道因她素日慈和,便以為馬皇后毫無手段?
縱使朱元璋在宮中杖斃內侍不在少數,
但馬皇后處置的宮女、內侍,數量實則更多。
這位歷經戰亂、執掌后宮的女子,若你未負她,
她便是天下最賢德的皇后。
可若你觸及她的逆鱗,甚至危及她兒子的家業繼承,
你便會見識到何為將門之女的雷霆手段。
馬皇后端坐床榻,面色變幻不定。沉思片刻后,她起身行至案前,提筆寫下兩封密信。
皇后不緊不慢地從案幾旁的暗格中取出象征六宮之主的鳳印,蘸了朱砂后重重蓋在信箋上。她端詳著眼前兩封墨跡未干的書信,親自裝入錦囊,轉頭對身旁的宮人吩咐道:
”速遣驛騎送至晉王、燕王府邸。”
”就說本宮有十萬火急之事,命他們即刻返京!”
”奴婢遵命。”
聽到皇后用上這般鄭重的自稱,侍立在側的宮人們個個噤若寒蟬,哪敢多問半句,忙不迭地領命退下。
可這封密信剛出宮門,轉眼便呈到了朱元璋的御案前。燭影搖紅中,皇帝盯著信箋上寥寥數語,面色陰沉得能滴出水來。
”吾兒速歸!汝父欲令庶子奪嫡,速回京助母兄!”
兩封信內容如出一轍,偏偏就是這短短二十余字,讓朱元璋握著信箋的手背青筋暴起。
荒唐!
何時說過要讓庶子繼承大統?
可滿腔怒火沖到嘴邊,卻化作一聲嘆息。他將信紙重新折好,遞給候在一旁的掌印太監。
”即刻派六百里加急送往邊關。”
”老奴這就去辦。”
接信的太監將錦囊貼身收好,躬身退出謹身殿時,背后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天曉得他方才在坤寧宮外被錦衣衛攔住,要求面圣交信時是何等惶恐。這深宮里的主子們哪個動動手指都能要人性命,偏生要他這個小人物夾在中間擔驚受怕。
所幸圣上沒有雷霆震怒。若當真撕了這信或是扣下不發,他這項上人頭怕是要搬家了。
真是無妄之災!
殿內重歸寂靜,朱元璋獨坐龍椅,眉間皺成川字。此刻他終于明白馬皇后的立場——在她眼中,除了嫡出的太子,其余藩王宗親不過都是庶子罷了,甚至有些連宗譜都上不得臺面。
這般人物,豈能動搖她親骨肉的儲君之位?
庶子
這個被忽略多年的問題,此刻如驚雷般炸響在朱元璋心頭。他猛然驚覺,結發妻子不僅是母儀天下的皇后,更是個護犢的母親。為嫡子謀劃,本就是人之常情。
至于太子標?
如今的大明儲君,將來的九五之尊,平日待諸弟確實仁厚。可若真到了君臨天下之日,這些血脈至親,終究要以君臣之禮相見。
到那時,親情還能剩下幾分?
這一輩尚且如此,下一輩又會怎樣?
等到雄英那一代,那些本就不熟悉的叔叔們姑且不論,叔叔家的孩子,他能有多少情分?
不過是同姓的堂兄弟罷了,還能指望多深厚的感情?
若要讓這些人拿大明的家業去冒險,他們怎會心甘情愿?
唉……
明白了!
徹底明白了!
朱元璋此刻雖不懂什么統計學、管理學,但從人性出發,他已然想通了其中的關節。
說到底,還是為了爭奪家業啊!
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