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敲打著軍帳,發出沉悶的聲響。
河北之地,宗澤臨時駐扎的營盤中,燈火稀疏,唯有中軍大帳內燭火通明。
老將軍宗澤正伏案凝視著一幅破損的輿圖,手指在東平府周邊地域重重劃過。
當日他被康王派遣去救援汴京,可只有區區三千多輕騎的他,根本做不了什么。
他心里清楚,康王僅僅只是做個營救汴京的姿態,從而贏得天下人心。
至于他,要么選擇帶三千人去送死,要么在大后方為康王吸引注意力,保護大宋最后的“希望”一路順利南下。
宗澤到底是忠心的老臣。
即便心中對他康王拒絕營救汴京,讓他心中很是失望,可終究是選擇為趙構保駕護航。
連日來,他不斷的率輕騎侵擾金人的追軍,可心里始終牽掛二帝和太子。
“踏踏踏!”忽然就在這時,帳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和親衛的低喝。
一名副將疾步而來,闖入帳中:“宗帥,汴京察子的密報到了!”
密報?聽到這話,宗澤抬起身,看向副將,眼神中有疑惑之色浮現。
跟趙構的反應差不多,他也想不通,皇城司早已在汴京城破那一日就癱瘓。
就算城中依舊有武職司的人蟄伏下來,可面對如今的汴京,還能有何作用?
不過宗澤疑惑歸疑惑,但他知道,武職司的人這個時候傳出來的密報絕對不簡單。
“太子出逃汴京了!”副將激動的說著,將手中的密報遞給宗澤。
“什么?!”
聽到這話,宗澤猛地直起身,接過布絹,只見上面寫到:“帝裔逃京,速救!”六個潦草字跡,宗澤持絹的手猛地一顫!
燭光下,宗澤那雙因憂勞而布滿血絲的眼睛驟然爆發出驚人的光芒。
這一刻,所有的疲憊和憋悶,頃刻間被一股巨大,近乎狂暴的喜悅和緊迫感驅散。
“太子竟逃出生天!”他低聲驚呼,聲音因激動而沙啞,卻又帶著無比的堅定。
“嘭!”而后猛地一拳砸在案上,震得筆硯跳動:“蒼天有眼,不絕我大宋國本!”
那一縷小小的布絹,在他手中被緊緊攥住,仿佛握著大宋最后的命脈。
半晌后,宗澤平復心中所有情緒,已然恢復了沙場老將的冷峻。
深吸一口氣,目光再次投向輿圖,大腦飛速運轉,計算著路程、敵情、兵力。
“金虜哨騎遍布,范瓊逆賊豈會甘休?殿下此行,必是九死一生!”他喃喃自語,隨即眼神一厲,“然,只要老夫一息尚存,絕不容許社稷正統傾覆于奸佞虜賊之手!”
話畢,看向副將,厲聲道:“立刻給汴京內的察子傳信,讓他們弄清楚,太子出逃的方向,本帥需要更多的信息!”
“是!”副將給了身旁偏校一個眼神,后者立刻會意,轉身大步離去。
“傳令!”緊跟著,宗澤又對副將,斬釘截鐵道:“即刻集結所有斥候輕騎!”
副將一抱拳,道:“遵令!”
趙諶不知道各方都因為他逃跑的反應,也不知道宗澤老將軍正準備援救他。
此時,憑借著同樣的借口,和恰到好處的“酒錢”,他們又混過了兩處哨卡。
一行人沿著官道拼了命的狂奔。
不論是吳革還是趙諶,心里都清楚。
這一世他們不再走野外山間,而是反其道而行,直接走了官道,如果原來的路線,等不到他們,范瓊和完顏希尹肯定會反應過來。
他們最多只能靠著這個優勢,在時間上領先一個時辰多,只要范瓊等人反應過來,騎兵鋪開,很快官道就會追上他們。
因此,他們必須要在一個時辰內,趕到此行的目的地,須水鎮!
沒錯,他們并不打算直接從官道直通滎陽口。
因為這根本不現實!
從固子門,沿官道出發,向西經鄭州,再到滎陽渡口,路程也就是七八十里。
如果全程走官道,即使天氣良好,也需要至少一整天甚至更久的時間才能走完。
但別忘了,就算他們領先范瓊等人一個時辰,可雙腿走路,外加風雨阻隔,跟人家戰馬奔襲,根本沒有可比性。
一個時辰的差距,用不了多久就會被追平。
因此,在吳革的計劃下,這次的逃亡之旅,計劃分為多個階段。
首先就是從官道疾行,之后奔襲于野外迂回出去,尋找私渡點!
若是直接前往滎陽渡口,無異于自投羅網,必須選擇更隱蔽的私人渡口。
而轉道須水鎮,就是他們此行第一站。
須水鎮是汴京西行路上的一個重要驛站和集鎮,位于汴京至滎陽的官道上。
(注:須水鎮為河南須水縣。)
一行人不知行進多少里,直到看見路邊一塊被風雨侵蝕,寫著“須水”二字的界石,吳革緊繃的神經才微微一松。
“就是這里,轉向!”吳革低聲下令。
吳革不愧是經驗豐富的將領,直到踏上逃亡之路,趙諶才明白,自己計劃的大方向逃亡之路沒問題,可很多細節卻給忽略了。
比如自己知道要從滎陽渡口西進關中,可事實上,滎陽渡口去了就是送死!
趙諶趴在牛五背上,心中卻是想著,若是自己逃亡關中,完顏希尹會怎么做?
一行人推著板車,離開相對平坦的官道,車輪猛地陷入北面田野的深泥之中。
行進瞬間變得無比艱難。
深一腳淺一腳地在泥濘中跋涉,用能達到的最快速度從須水鎮附近離開官道向北,折入田野小路,直撲河陰縣的桃花峪。
(注:桃花峪,今滎陽市廣武鎮一帶。)
“呼呼呼……”冰冷的雨水撲面而來糊住了眼,冷風一吹,徹骨冰寒。
但此刻,每個人都覺得心頭陣陣火熱,他們騙過了最危險的眼線,成功地從敵人嚴防死守的官道網絡上跳了出來!
若是他們此行能活著抵達關中,那他們就是跟隨太子,再造大宋的功臣!
也不知在荒野里掙扎了多久。
直到耳邊隱約傳來隆隆的水聲,空氣中水汽愈發充沛,甚至壓過了土腥味。
“到了,桃花峪!”一名在前探路的死士滑下土坡,壓低聲音激動地回報。
吳革率先沖到一處高坡向下望去。
只見下方,雖然是深夜,卻因地勢開闊,隱約可見黑夜中,黃河滔滔,在雨夜中,如同一條咆哮的黑色巨龍。
此處是一道私渡,但不出意外的沒有人擺渡。
不過這里有簡易的渡口,就說明這里是最合適的渡河點。
“快!卸車,造筏!”
隨著吳革命令下達,眾人立刻行動。
板車立刻便被拆卸下來,眾人從板車底層和自己貼身行囊里,取出一個個結實的羊皮,再用早已備好的繩索開始造筏。
趙諶目視眼前的黃河,神情凝重。
下雨天渡黃河,還用這種粗制濫造的木筏,說是木筏都過了,這就是一個簡單的木板,將就能浮起來,能不能坐人都兩說。
用這東西過黃河,說實話趙諶心底不慌是假的,死亡率怕是極大!
“殿下,得罪了!”
吳革的聲音讓趙諶回過神來,然后就見吳革拿一捆繩子將他跟自己綁在了一起。
做完這一切后,吳革這才道:“殿下,您就坐在上面,我們護您過河!”
說完,不等趙諶開口,起身抱著趙諶來到河邊,此時眾人已經把簡易木筏送到水里。
“吳將軍,你們……”到了現在,趙諶哪里還能不明白,吳革他們不打算上木筏,不僅如此,還要護著木筏和他過河。
“只要殿下可以平安,我等死又何妨!”一直背著趙諶沉默寡的牛五突然開口。
“若是某不幸,殿下記得給某多燒些紙錢,讓某在下面也能痛快吃肉!”
牛五的話音未落,吳革便厲聲打斷,語氣卻帶著不容置疑的決絕:“休要胡!都給我活著!抓住筏子,死也不準松手!”
“所有人,護殿下過河!”說完,吳革跳上了木筏,讓趙諶坐在自己懷里抱緊。
吳革一聲令下,十余名死士毫不猶豫地躍入冰冷刺骨的激流之中。
下一刻,幾乎不能被稱為木筏的筏子,在吳革等十多人的幫助下推入洶涌的黃河之中。
此時,雨勢越來越大!
河水奔騰咆哮,猶如野獸怒吼。
簡陋的筏子一入水,立刻就像一片枯葉般被巨大的力量扯動、旋轉,不過卻被牛五等十多人死死抱著拱衛住。
牛五等人被冰冷的河水刺激的大吼著,用身體死死圍靠在木筏四周,以血肉之軀對抗著自然的天威,同時朝著對岸游去。
坐在搖搖晃晃的木筏上,看著四周舍生忘死,完全抱著死志護送自己十五人,趙諶動容了,也被深深震撼到了!
而如此震撼動容的一幕,他在短短一天的時間里,經歷兩次了!
誰說大宋軟骨頭的?
“推!用力推!”吳革的吼聲在風浪中幾乎微不可聞。
每前進一寸,都艱難無比。
河水冰冷,迅速帶走著他們的體溫和力氣。
巨大的浪頭一個接打來,渾濁的河水夾雜著雨水,不斷嗆入他們的口鼻。
“嘩!”突然,一個更大的浪頭打來,木筏劇烈傾斜,一名靠在邊緣的死士猝不及防,手上一滑,驚呼聲剛出口就被河水吞沒。
幾乎是瞬間便被裹挾著遠去!
“王六!”旁邊有人嘶聲大喊,想要去抓,卻被水流沖得自身難保。
那名叫王六的軍士,在遠去沉沒的最后一刻,用盡平生力氣嘶吼出聲,聲音穿透風雨,清晰地傳入每個人耳中。
他呼喊的不是求救,而是:“殿下,再造大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