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家管事硬著頭皮上了馬車,一群艄公、漁家卻是高高興興上的騾車。
車子一動,駛出去一段路,眾人眼瞅著看不見韓礪了,更沒有那宋小娘子在旁,不知哪一個起的頭,陸續都發出松一口氣的聲音。
一時諸人蹺二郎腿的蹺二郎腿、抖腿的抖腿、又有松開剛才一直一口氣吸著的肚子的、靠車璧的、抱怨隔壁人擠著自己的、叫不要壓著自己山楂茶葉的,兩個大車廂,里頭盡是吵嚷聲音。
“今日這一頓吃得我肚子都要脹裂了!”
“那你少吃點咧!”
“說啥啊,怎么不見你少吃點??”
“老呂頭,就你!你還好意思叫旁人少吃,我方才都見你松兩回褲腰繩了——悠著點吧,小心脹得走不動道!”
松褲腰繩的那一位老呂頭半點都不臉紅,反而昂首道:“走不動就走不動,今日可是韓秀才公請客,這樣一大桌子,好幾樣吃食從前見都沒見過,怎么我都要吃個捧場出來!”
這話一出,邊上不少人都附和起來。
“我頭一回見得那什么‘百合’,說不上來的味道,怪清香的,又有點粉,也是頭一回曉得蓮子、薏米、白果竟是能和豆漿飲子煮——嘿,你別說,好吃得緊!那豆漿也好,濃淡正好,又香又甜,怎么往日喝過那許多豆漿,甜得都沒有這么好!”
一時有人忙著道:“你這不是廢話!聽那宋小娘子說,她放的冰糖,甜得能不好嗎!”
立刻就有識貨的叫了起來:“娘嘞!誰敢想!俺這輩子也算是吃上冰糖了!”
也有不識貨的,急得不行,忙問道:“什么是冰糖?什么是冰糖??”
“綿白糖你曉得吧?”
“曉得,頂貴的!”
“冰糖比那還貴老多咧!一包冰糖,能買一筐子綿白糖了!”
此人之鑿鑿:“我從前幫人運東西的時候見過一回,長得跟冬日里河上結的冰一樣,都差不多能看透過去,咱們這地界,都是當大官、做大生意的才有得吃,便是京城也不是人人都能吃上——聽說今日這些個冰糖是那岑通判特地送給韓秀才公的,拿來補身體,因我們來,他都拿出來了!”
這人說書似的,一時滿車廂俱是安靜下來,聽他擺龍門陣夸那冰糖多貴多罕有。
等他擺完,忽的,有人一拍大腿,嘆道:“唉!怎的不早說!若知道那冰糖這樣難得,我抵著肚子脹破,也要多喝幾口!”
“你這肚子已經脹得夠大了,小心真個脹破!”
“那沙翁跟小油條也裹了冰糖粉,你們沒吃出來嗎?”
“怨不得!怨不得都那么好吃!唉,宋小娘子手藝頂頂好,那韓秀才公也頂頂大方,可見把我們當貴客,才舍得拿這樣好東西出來吧!”
“還是托老呂頭福!”
于是一群人去謝那老呂頭。
“當不得,當不得,大家都出了力,也不單是為著我一個,不然怎么能捉到那賊頭?”老呂頭得意洋洋,卻又勉力克制不露出嘚瑟樣子。
“你扮得怎的那么像!平素看不出來啊!”
“見得賊頭,你慌不慌的?”
“慌個屁,我那大外甥家老幺就是給拐子拍走的,兩口子眼睛都要哭瞎了,這七八年了,也沒找到人,今次聽說是來的是個人販子,我只恨自己不能一上去就動手,慌?沒那碼事的!”
一群人懷中揣錢,手里提山楂茶葉,人人挺著鼓鼓的肚子,聊得熱鬧極了。
及至先后到了家,那老呂頭一進屋,就見老伴拿著油燈出來應門。
“怎么搞到恁晚?一大把年紀了,還當自己是年輕時候咧?!”
老婦嘴里抱怨,放了油燈,卻是順手給老頭子把那大海碗遞了過去,“呶”了一聲,又道:“晚上煮了粟米糊涂粥,特給你留了上頭米湯,走一路,指定渴了吧?”
老呂頭拿著那碗,卻是沒有喝,而是扒著老伴的肩直往屋里走。
“做什么,大熱的天,你那手熱烘烘的,搭得我一身汗!”
“哎,你來嘛!”
仔細鎖了門,老呂頭才從懷里掏出一個布包來,獻寶似的捧到老婦面前,道:“快收起來,別給老大老二兩個瞧見了,到時候滿以為咱們家底厚,花錢大手大腳的!”
老婦狐疑接過,眼睛噌的就亮了起來,連著“哦喲”、“哦喲”了兩聲,忙又咳嗽一聲,壓低了嗓音道:“哪里來的!竟是有兩吊錢,你莫不是做什么壞事了??”
老呂頭沒好氣罵道:“我是那種人嗎?真要是,你敢嫁嗎??這是我在外頭賣命掙回來的!衙門賞的!”
他把昨夜事情說了一遍,又囑咐道:“衙門同那韓秀才公都特特交代了,叫我不要往外透,免得那拐子另還有同伙上門報復——我只與你說,你可別大嘴巴!”
“那不能!”老婦唬了一跳,忙應了,又埋怨道,“這樣事情,你都老胳膊老腿了,下回還是叫年輕人去,不然一個不小心,給歹人傷了怎么辦!”
“年輕人哪里靠得住,也是他運道差,正好找上了我,要不是我沉得住氣,裝得也夠像,這樣能耐同水性,這樣手腳利落,才能色色順利!換一個年輕人,未必能把那拐子捉住咧!”
眼見呂老頭自夸起來沒完沒了,那老婦沒忍住啐了一口,笑罵道:“你就吹吧!左右也沒人拆穿你!”
“那你說我厲不厲害吧!衙門都給賞銀了,本來還想敲鑼打鼓叫里正送上門的,要不是案子沒有辦完……”
“是!算你厲害!”老婦笑呵呵,把手中布包湊近油燈,看了又看,又去數,臉上喜氣洋洋,一時低頭,看著對面那張皺巴巴老臉,卻是難得越看越順眼。
給了錢,老呂頭又掏出另一個布包,小心翼翼打開一看,惋惜地“哎”了一聲,道:“有點壓著了!”
又催道:“你且嘗嘗,這個叫沙翁,外頭裹了冰糖粉咧!”
他把車廂上聽來的冰糖身份地位價錢又夸大幾倍,學了出來,道:“我吃了一口,就曉得你肯定喜歡,就把這大半個偷偷包著帶回來了——快吃!眼下涼了,雖不如熱的時候好吃,也是老香老甜了!”
老婦忙道:“這樣好東西,索性留給明日寶子桃花兩個小的起來分了吃……”
老呂頭沒好氣瞪了她一眼,道:“你干脆莫叫春姑,改名叫蠢姑得了!我嘴里好容易省出這一口,難道是省給他們的?”
“才幾歲的小兒,日后自己掙去,大把好吃的等著,你我才是老兩口子,吃一天少一天的,曉不曉得?!”
老婦挨了瞪,反倒是咧著嘴笑,又笑又罵道:“曉得了,個糟老頭子!花樣還挺多!”
一邊說,一邊去嘗那沙翁。
“哎喲,這個冰糖粉,怨不得貴!這個沙翁也忒香!果然我好福氣,當年好眼光,選到個好當家的,見得好吃的都記得給我捎一口!”
老呂頭笑得臉上皺紋盡數綻成一大朵菊花,此時倒是知道不好意思了,道:“吃你的,吃你的!嘴里咧咧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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