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馬嬸子帶著張四娘這個小姑子上了門,她一向說得少,做得多,嘴巴全不如嫂子,今日已經算話頭最最多的一次了。
宋妙見她局促模樣,曉得這必定是鼓了極大勇氣才開的口,想了想,把自己眼下欠債事情說了,又道:“你人品很好,也極上進,只我實在養不起人。”
張四娘只猶豫了一下,就認真道:“我不要工錢,我愿寫個契書……”
宋妙失笑道:“哪里來的傻子,難道不曉得什么叫‘一文錢難倒英雄漢’?”
又道:“你眼下說得輕巧,卻是不知道背井離鄉的艱難,到時候舉目無親,遇事無助,要是我生意做不下去了,你連回鄉的盤纏都沒有……”
“況且我聽得馬嬸子說過,你年底就有喜事,到時候一應婚事籌辦,難道不用忙?只怕去不得多久就要回來。”
張四娘卻是一下子就抓到了其中的重點,激動問道:“那按著小娘子話中意思,要是我不怕背井離鄉,不用管顧那親事籌辦,日后能一直跟著,娘子是愿意收我的?”
宋妙見她整個都跑偏了,不免無奈,笑道:“我若要招人幫忙,自然喜歡你這樣的,勤快、麻利、細致、上進,樣樣都是優點……”
“我不怎的會說話……”
“靠手藝吃飯的,會說話不過錦上添花,沒有也不怎的打緊——只是你這樣想法,當真過分草率了。”
“你同我做了半把個月事,覺得我有諸般好處,卻不曉得我此時是給公家干活,自然樣樣大方,將來回了食肆,一錢一厘都是我自己出,我也只是個尋常商人,錙銖必較……”
宋妙說了一通,張四娘只點頭,樣樣都應是。
應完,卻又仍舊是那一問,問如若樣樣問題她都能接受,是不是能跟著宋妙學徒,即便不學徒,去宋家食肆做工也行。
宋妙便道:“我眼下暫不缺人,將來手頭寬泛了,確實食肆也開起來了,用人時候,再給你來信——那信就寫到官驛,你若還是這樣心思,再做考慮要不要來,如何?”
張四娘得了這一句,忙不迭點頭,又嘆道:“只盼小娘子那食肆快快開!”
復又道:“趁著娘子還在滑州,我這些日子必定好好學,將來得機會去了京城,立刻就能多搭一把手,最好過個兩三個月,自己也可以下得了廚!”
正說話間,那大餅提著籃子回來了。
宋妙見他一副灰溜溜模樣,笑著道:“今日這個眨眼,好似有一點久——怎么了,誰人欺負我們小劉師傅了?”
大餅過了一會才反應過來,頓時更臊,卻是從腰間小布兜里掏出來兩只雞蛋,放到宋妙面前,羞愧道:“先前說要跟娘子斗蛋,結果去得后頭分送東西時候,一不小心跟吳官人說漏了嘴,他也來了興致,要跟其余人斗。”
“誰知他那蛋最硬,一連勝了旁人七八回,我忍不住也去幫忙,斗一只輸一只,最后兩只蛋全碎了,都不能同宋娘子斗蛋了!”
宋妙聽得直笑,撿了那兩只自己面前的完好雞蛋,分了一只給大餅,道:“一會我再回來跟你斗。”
又同張四娘道:“時辰不早了,我送你一路。”
說著,她忽然又一頓,道:“鍋里還有不少爆頭蝦,眼下只有兩人未回,想必吃不了那許多,你不如帶一點回去,拿面一撈,正合做個夜宵,如何?”
又道:“來來回回的,還挑那許多水,只怕晚上要餓。”
張四娘心知自己應該拒絕,才顯得有禮,但她那一句“不用了”已經到了嘴邊,就眼睜睜看著那宋小娘子打開那大鍋,露出里頭紅彤彤浸潤著濃重湯汁的大蝦,并掛著汁,露著骨髓的豪橫筒骨來,一時除卻道謝,又說“怎么好意思”,旁的什么話都說不出來了。
最后道:“我只送幾個蛋、茶,卻從娘子這里討走這許多!”
宋妙笑著說了幾句,給她盛了一碗,拿蓋子蓋了,裝進食盒里,把人送出了門,正還要送,張四娘靦腆道:“娘子送到這里就好。”
說著又指著坐在官驛門外不遠一處石頭上的男子,道:“是我……年底那一個,姓王,家中行三,我叫他一聲三郎——他正好路過,順便來接哩。”
宋妙看了看,因見對方長得很敦厚,一看就是好人臉,又聽得馬嬸子說過此人常常早送晚接,很靠得住,也放心不少,一道上前打了個招呼,囑咐了幾句,叫二人路上小心,方才相互告別。
她回得屋中,先算了今日一應開銷,把方才張四娘那一份爆頭蝦筒骨湯扣了出來,算作自己單請,不計公賬,方才又另取了紙筆,將今日伙房中發生的事情經過寫了下來。
針對此事,她擬就說明一份,又寫日后應如何加大防范、發現之后如何應對的守則一份。
因是自己管的地頭,又是胸有成竹事情,寫起來自然格外順手,簡直一氣呵成,文不加點。
一時寫完,宋妙將之晾放片刻,折好收進袖中,出得門去。
此時天色已經全黑,其余人早已從河道回來,飯也吃好了,茶也喝過了,甚至蛋都斗了一回,卻仍余兩個——韓、孔二人并未歸來。
投毒、械斗,兩樁都是大事,即便岑德彰這樣上官,也不是幾句話就好打發的,宋妙早有準備二人會回來晚些,也不奇怪,打發大餅先去睡,自己則是站在后院之中,看那月亮半日,方才墊了張帕子在石階上坐下。
剛一坐下,腿、腹之間便有個圓滾滾的東西隔著。
宋妙伸手一摸,原來是荷包里那只白水煮雞蛋。
今日立夏,頭頂只一道蛾眉月,連滿月也無,手中有蛋,叫她難免想起從前某一年,同樣立夏,同樣新月一輪,自己年紀小小,坐著徐二叔做的小木馬,手中持蛋,當真斗遍平陽山無敵手。
直到很后來很后來,她才知道自己手中不是尋常雞蛋。
“你小時候一輸就哭,那時候山上就你一個小孩,人人看不得,便想出來一個法子——旁人蛋只煮一次,你那一只,我反復煮好幾次,硬得很。”
“煮好幾次,雞蛋還能好吃嗎?”
那時候的娘親笑得很狡黠:“誰知道,反正都給你爹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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