項元既死,雖在異地,少不得停靈發喪,按著他死前交代過了頭七再扶靈還鄉。
眾人而今借住在那藥材商宅子里,一夜之間,先是官兵上門拿人,再是直接出了人命,這樣大一個院子,還是新買沒多久的,一下子成兇宅,日后住也不好住,賣也不好賣。
藥材商跟項元本就只是生意往來,還指望靠這回的買賣多掙點錢呢,沒成想遇得這樣倒霉事,和被人拿黃連根在心里捅啊捅似的,苦得不行,早把項、芮兩個罵了個狗血淋頭。
他連夜找了那項家管事,道:“誰想到飛來橫禍,項兄遭了這樣慘事,也是那芮福生不做人!”
罵完芮福生,他又開始談感情:“我與你家員外多年交情,他眼下只剩個小兒獨苗,做長輩的自然當要照管,這宅子可以繼續借給你們住,但出了這樣的事,停靈時候,是不是當要挪去寺廟、道館里頭,尋幾個有德行的大師來幫著消災解厄才好?”
又道:“項兄生前就是個排場人,總不好叫他走得這樣寒酸,法事也要大操大辦的吧?去個三界外的地方,也方便些。”
話里話外,盡是暗示。
項管事是個明白人,立刻道:“員外說得是,我已經安排了人去置辦棺槨材料,一會就想辦法找個近處寺廟,將老爺請過去……”
這藥材商同項元生意往來不少,眼下宅子的事情確認好了,又問生意事,催著結賬的結賬,給貨的給貨,又有原本商量好了,跟項元下的訂金,此刻也要退,另有三方一起置辦的東西,因項元是中人,芮福生出了事,那一份應當也由中人來給付。
一三五七九,越算越多。
項管事哪里敢應。
他本要拿話敷衍過去,藥材商卻不肯,只追著立時給個結果——項元在滑州的攤子鋪得不小,牽扯的行當很不少,等到了白天,消息傳出去,大家一起上門堵著,自己未必能搶得過旁人。
“你說了算嗎?項林在哪里?我找他去!”藥材商說著,邁腿就往后頭走。
項管事急忙追上,好一通勸說,又說小少爺重傷,正做休息,等明日看了帳,商量清楚,頭一個必定給結。
軟磨硬泡,那藥材商人全不理會。
這宅子本是他的,熟門熟路得很。
項管事剛追進后院,就聽得里頭傳來一道尖罵聲。
“掃把星!是你!都是你!你走到哪里哪里死人,你爹娘是給你害死的,眼下又來害死我爹!”
“現在我爹死了,我也給歹人傷成這樣,只你一點事都沒有,都是你克的吧??”
院子里,好些伙計、幫工站在一旁,都不說話,也不敢動作。
罵人的自然是項林。
眼見那藥材商看向自己,項管事一個頭兩個大。
他忙上前去,拿項元臨終時候話來勸這一位,又道:“一會停靈,少爺同嚴少爺兩個還要披麻戴孝當孝子迎客,往后還要捧靈捧牌,怎好現在吵起來,給外頭人看了成什么樣子?老爺還在后頭呢!”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項林反而更氣。
從前親娘死的時候,他就聽人說過,做孝子、捧靈捧牌的,日后是要分家產的。
梁嚴這個野種,還敢想分家產??
項林頓時嚷道:“他是你哪門子的嚴少爺??他憑什么守我爹的孝??他姓梁,我爹姓項,他一個外人,迎什么客??看到他別人才要笑話!”
他說著,指著門口破口大罵道:“姓梁的,你但凡還要一點臉,就給我滾!不要再吃我們項家一口米、一口飯!”
梁嚴腫著眼睛,尷尬而立。
見他不動作,項林越發惱怒。
他自服了麻沸散,睡了半路,其實還困,結果突然被叫醒,又知道親爹意外而亡,整個人都處于一種很莫名的亢奮狀態,又困,又累,又緊張,卻又混著著奇怪的興奮。
此刻看著面前梁嚴,他簡直火從心頭起。
若不是這狗雜種這樣處處賣弄表現,一心爭搶,自己怎么會被氣得連夜去削梅花樁?
梅花樁不斷,那一刀未必會那樣重,那樣錯,爹他也不一定會死!
都是這梁雜種的錯!
這念頭一旦出來,簡直就在項林腦子里生了根一樣,仿佛得了玉凈瓶里的瓊脂甘露澆灌,剎那三十六甲子,只一瞬間,就長成了上千年的參天大樹,不管誰人來,怎么用力,都撼之不動。
他看向梁嚴的眼神更兇,更惡,再忍不住,左右一掃,見得不遠處地上擺了塊不大不小石頭,幾步上前,搬起就沖梁嚴頭上砸,一邊砸,一邊罵道:“你滾不滾,你滾不滾!你不滾,我就把你打出去!”
說著,又轉向一旁已經上前來攔的管事,吼道:“我爹死了,現在我說了算!誰敢說話,一起給我滾!”
這話一出,見得場中人人閉嘴低頭,便是那管事的也一下子停了腳步,他竟有了一種暢快感覺。
啊,是啊!爹死了,這下我說了算了!
雖有些難過,反正他一年到頭都在外頭跑生意,也不回來幾次,回回見了面,不是打就是罵,還老愛管束人,自己做什么都是不對的,都是不如旁人的,在當爹的眼里,連梁嚴這個野種都比自己這個正頭兒子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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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逼著自己讀書,又強要自己習武,不讓做這個,不叫做那個,連跟誰玩都要管!
去他娘的讀書,讀個屁的書!
他才不要進京,才不要去什么學堂!才不要給人管著!
他要回家!
家里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誰不是任由自己說了算!
想斗狗就斗狗,想打鳥就打鳥,吃什么、玩什么,再無人攔著!
老家還有特別多玩伴,個個有眼力見,只要說一句,全都會圍上來。
前次自己說想要一柄打鳥蛋的彈弓,隔天五六個人都送了彈弓來,擁著他出去,還給把鳥蛋、鳥窩位置都給找出來了!
他先前放過話,等自己開了鋪子,就要招他們做掌柜的,一起做大生意!
回去就開,開個大大的彈弓鋪子!
項林越想越興奮,眼睛已經發紅起來。
對面,梁嚴躲開那砸過來的石頭,道:“項叔叔走了,你最難過,我不怪你,你不想叫我守靈、捧靈,我就不守、不捧,項家的錢財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我姓梁——但我磕個頭總可以吧?”
項林一指后頭那蓋著的白布,道:“磕完頭就滾!”
梁嚴果然上前,跪在地上,正要磕頭,不妨那項林一個健步沖上前來,對著他的后背狠狠踹了一腳。
“噗通”一聲,梁嚴一個重心不穩,頭重重磕在地上,一下子見了血。
項林哈哈大笑,道:“磕啊!磕頭啊!怎么不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