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應募的人是一波一波到的。
剛開始只零星幾個,繼而成群結隊。
登記花名冊耗時并不短,要寫清楚該人姓名、行狀、住處、相貌特征、所歸街巷并里正姓名等等,又要按手印,還要發那蓋了章同排號的紙。
聽著好像只是幾個步驟,其實做起來繁瑣得很,故而一旦遇得人多,隊伍就會堆積起來,流動得并不快。
幸而宋妙先前就將桌子一字擺開,盡可能地增加了能排的隊列,才不至于擁堵太過。
此時見得人多,她跟著孔復揚一道出來順著流程走了一遍,兩人很快都察覺出來主要卡在了什么位置。
“登抄太耗時了!”孔復揚急得眼赤,“不如再叫那雕刻師傅幫著些章,把那街巷也刻上去,一蓋就好。”
宋妙搖頭道:“來不及刻這許多,況且滑州街巷不少,這里又排了十來隊,最后要刻多少章才夠?”
她說到此處,倒是忽然生出個主意來,提議道:“滑州大街大巷也就那些個,來此地應募的多半集中在幾片地方,里正名字本是對應的,不如做個登記,編個序,把那編序謄抄出來,張張桌子去發,做謄錄登記的人手一份,到時候只用填個甲乙丙丁子丑寅卯序號,后頭再做分錄,是不是會省些時間?”
孔復揚擊掌道:“好法子!”
他夸完,略一思索,卻是舉一反三,道:“不如列隊時候,就引著人按街巷來排,這樣臨近街巷的都在同一張紙上,登記的人也省了時間,到時候分組也方便!”
宋妙立刻點頭,贊道:“這個好!”
正說著,她一抬頭,就見幾步開外站著那王恕己,當即上得前去,把二人剛才想法一提,問道:“王官人以為是否可行?”
王恕己早把她們先前對話聽在耳中,此時捋須笑道:“挺妥帖,只你們叫誰人來分這個隊?我看人手不大夠啊。”
宋妙一指后頭許多排隊人,道:“尋幾個報好了名的,現在對應不同街巷揪兩個出來幫著分隊,既能維持秩序,還能辨認人,我們只當他們今日就上工,按日結錢,不知可不可行?”
王恕己點頭道:“可行,照著去做罷。”
又提醒道:“只是要先做個點數,有些街巷來的人多,有些街巷來的人少,最好按著預計的人數分派,人少的,可以合并做一條隊,人多的,可以多兩條,若有變更,再做調整。”
宋妙聽完,卻還不走,而是站在原地,行了一禮,客客氣氣道:“多謝王官人提醒,只是眼下人手緊張,實在抽不出去足夠人去謄寫街巷、里正姓名,能不能……”
她一邊說,一邊看向后頭剛剛提溜著托盤回來的王侄。
王恕己本還在捋須,那手一頓,哪里猜不到宋妙意思,只是見得自己那侄兒那東穿西鉆,干勁十足模樣,心情甚是復雜,又是好笑,又是好嘆,最后道:“你們自己同他商量就是。”
等到宋、孔二人尋到王二公子頭上,后者簡直一叫就應。
于是那馮干辦上前時候,見得他興致勃勃,跟著州學學生先去各分一點內容,抄了現有街巷、里正名字,等州中輿圖送來,又急急幫助整理謄抄,再去逐個問后頭排隊應募人,簡直忙得不亦樂乎樣子,當真有些看不下去。
其人忍了又忍,到底還是找上了王恕己,道:“發副,怎好叫二公子這樣辛苦,給人白做活?”
王恕己搖了搖頭,道:“隨他去吧,跟著我這大半年,整日也沒幾個同齡人相處,只給壓著讀書,早拘束久了,叫他真正做些庶務也好。”
他為官多年,見識不可謂不廣,經歷更多,在此處轉了一圈,給了幾個指點,果然省了人不少力氣,等到轉完,也不多留,回得官驛之中,剛坐下提筆寫信,信寫到一半,就聽得咚咚咚敲門聲——卻是那侄兒手中拿著一份文書,進得門來。
“叔父,您瞧瞧這個!”
王恕己接過文稿,只看了一眼,就發現這是一份人力分派之法,順口問道:“哪里來的?”
王侄道:“那宋小娘子給我的——她問我能不能幫忙按這個章程,給今日招到的人手分組。”
王恕己失笑道:“這小娘子,都水監花一份錢請了人來,叫她干兩份活,她竟也這樣賣力,倒是怪劃算的!”
王侄又道:“我看了看,意思雖然都說清楚了,做得還怪細的,只是實在啰嗦了些,又一點文筆沒有,本想幫著改一改,但改來改去,總不對味,因曉得自己文章不行,干脆拿來給叔父幫著掌掌眼。”
王恕己點了點頭,靠在交椅椅背上,把那文稿粗略過了一遍。
然而只看到一半,他不自覺已經坐正,翻回第一頁從頭細看。
這許多文稿,他捏在手里時候,就覺得有些過厚,此時讀了,才知道這里看著不過一份,其實是一份套三份,分別用于安排招募到的不同規模人手。
其中有招到一千人以下時候怎么分配、安排,三千人以下時候怎么分配、安排,另又有五千人以上時候,怎么分配安排。
以王恕己見地,自然看得出這一份東西水平。
“誰人做的?”他忍不住贊了一句,“做得很切實啊!”
等拿到侄兒寫的,王恕己只草草過了一眼,心中就做一嘆。
侄兒跟在他身邊快一年了,性子溫良,人挺耐得住,也算能吃苦,只可惜在文章一道上,委實是毫無天賦。
大哥早早把人送過來,他自然知道其中意圖,也頗花了一番心力,先將人送進縣學,想要借此考州學,再看能不能晉太學。
可惜小兒輩州學幾次考而不中,不得已,便托了兒子岳父的關系,把人送進了親家公任教的吉鄉書院。
可惜只待了半年,親家公就給他捎信,建議他把人領回去,只說自己能力有限,實在帶不出來,留在此處,只會耽誤了晚輩。
等王恕己拆開隨信附上的侄兒文章一看,見幾乎全無進益,也是無奈,忙把人接了回來。
他四處找了一圈,實在沒有合適地方不說,那侄兒王集安自己也已經受不了了,背了荊條在背上,學古人跪地負荊請罪,只說自己實在不是讀書的料,背書、作文比上墳還要難受,問他自己能不能不要再進書院、再走科考之道。
長兄家只有這一個兒子,不讀書還能做什么?田地倒是有幾畝,鋪子也有幾間,但是難道真去種地、做買賣?
這話他不敢跟兄長說,可看著侄兒樣子,著實是極厭讀書了,也不好勉強,只好帶在身邊,叫看看打雜是個什么樣子,是不是還倒不如讀書。
誰知這雜一打就打了大半年,侄兒還甘之如飴,如魚得水模樣。
王恕己近來常常同對方說些官場之道,就是想看看還有沒有得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