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秀奮筆疾書,不過個把時辰,就把東西擬完了。
他寫的是一份關于京都府衙刑獄宗卷的整理方案。
整理宗卷其實很簡單,只是麻煩在“繁瑣”二字。
蔡秀來了幾日,已經摸得清楚——去年法曹被提刑司要求整改過,架上早有了一個規法。
基層小吏寫的東西,文字粗鄙,不好入眼,內容卻是扎扎實實的。
蔡秀能進太學上舍,還能與韓礪、孔復揚等以“太學四子”得名,又怎么可能沒點才學在身上?
此時他將那現成的內容核心挪用過來,只把行文稍稍一改,就是一篇很拿得出手的東西。
守著時辰,蔡秀帶著章程直接去找了張法曹。
“我上回同您跟劉孔目一道吃飯,聽得說去年提刑司來做巡查,最后查出來咱們這里判案的宗卷錯、缺最多,是您設法斡旋,才沒被點名申斥……”
“我自來了府衙,就聽了您的安排去庫中整理宗卷,日夜未停,鉆研這些日子,發現許多問題。”
“眼見下半年提刑司又要來巡查,要是置之不理,只怕再被拿出來說事,到時候,會不會影響官人您的考評?”
事關自身,張法曹立刻就聽進去了,問道:“你都發現了什么問題?”
蔡秀將諸多情況說了。
其實不過是老調重彈,人人盡知的毛病,但他口才上佳,又做拔高、申引,聽得叫人只覺不立刻處理,積極改善,必定會被巡查的人抓出來當做典型。
眼見火候到了,蔡秀趁熱打鐵,道:“官人,我這里有個章程——只是要下頭胥吏、官人們幫著搭把手。”
“昨日我也問了,近來衙門里頭事情不多,大家都得閑,您先看看,要是這章程擬得可以,不如就先按著施行一番。”
“我雖經驗不多,勝在年輕,精力也足,愿為官人抓手,統籌此事!”
張法曹沒有立刻答應。
他拿著那細則看了兩遍,見確實挑不出什么大錯來,略改了改,又讓人謄抄了十余份,方才召集一眾手下,問了問他們近日安排。
都是衙門里的老油子,眾人一聽張法曹的口風,就知道不對,拿話來搪塞。
“春夏時候,全是些雞零狗碎的案子,都沒得閑哩!”
“官人說笑了,咱們衙門里頭,哪一日不忙的?這兩日剛才好一點,但軍巡院那頭不是有個大案嗎?用不得多久,等那邊案子落定,就輪到我們熬了。”
諸人立刻就著軍巡院的案子發散開來。
“聽說光是嫌犯都逮了上百個!他們抓人簡單,不過審問幾句,等移交過來,我想著后頭要補的宗卷,下的判書,就一個腦袋兩個大!唉!”
“抓得越多,越顯出他們巡院能耐唄!”
“你別說,這許多案犯,竟是硬生生給他們幾天功夫就審下來了——聽聞還是個借調的太學生在中間調度,秦判官真敢放手。”
“姓韓的那個吧?你當那是誰,那可是韓斗雞,沒兩把刷子,敢隨便罵人?右巡院上上下下,被個小子管得服服帖帖的,連那辛奉,平日里看人只拿鼻孔看,對著那韓斗雞,一口一個韓小兄弟,一口一個正的——搞得我他娘的都記得那小子表字了!”
“他們是風光了,等到今年考功,不知能升多少個上去,只我們后頭這些判案的,不管做多少,落到紙上,不過是個數字,宗卷材料都能把人給拖累死!”
眾人盡皆抱怨,越扯越遠,張法曹卻是清了清嗓子,忙把話給拉回來,道:“檔案、宗卷是個麻煩事,我也曉得大家不容易,只是過不了幾個月,提刑司又要來巡查,我早間抽了幾個案子出來看,缺、漏都有,手續也不甚齊全。”
“凡事未雨綢繆,趁著現在軍巡院的案子還沒結的空檔,正好蔡秀近日整理宗卷,甚有心得,提了個方案上來,大家看看,就從今日開始吧——都抽點功夫出來好好整整歷年檔案,怎么樣?”
諸人雖不情愿,但上頭已經發話,自知躲不過,便有人問道:“這又是個怎么整法?”
“大家都忙,我想著,不如就讓小蔡跟一跟這個事。”張法曹笑著看了看右下首的蔡秀,“來,小蔡說幾句?”
蔡秀忙站起身來,笑道:“宗卷之事雖然麻煩,但只要咱們辛苦些,一口氣把這幾年的舊案理順、補齊了,日后新案都照著細則來,就能一勞永逸。”
又道:“我是借調而來,新來乍到,今次名叫統籌,其實也不過給大家打下手的!”
張法曹道:“蔡秀雖是借調而來,才能卻是上佳,你們方才不是說隔壁那韓礪么,同窗同學,咱們蔡秀能力也是才干卓著,不遜于那韓正半點,大家好好搭把手,爭取今次畢其功于一役,以后不要再因這點小事被人說來說去的!”
又道:“檔案理好了,咱們自己也受益嘛,將來有事要回查,豈不是方便?”
諸人笑應了,并無他話。
一時那張法曹開過會,先走了,剩下蔡秀一人在這里分派具體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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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現還有點不放心,試探性地問道:“宗卷整改,非一朝一夕能做好,還得麻煩諸位自手下各調一員人來,幫著整理宗卷錯缺之事,聯絡本司,以便添補,如何?”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慢吞吞都應了。
眼見事情這般順利,蔡秀當真通體舒暢,回得屋中,先把那許多宗卷做了分配,只等人來。
等啊等,從早上,他一直等到了晌午。
***
一院之隔,同在后衙的左右軍巡院中,卻是天色未亮,就開始清點人手。
其中以右軍巡院的巡檢帶頭,又抽調了些巡兵,整理行囊,點數批捕公文、協捕文書。
辛奉遠遠站著,看著人忙個不停,臉色卻是頗為焦慮。
他徑直回了屋,找上韓礪抱怨道:“怎么那拐首就那么難找!”
又罵道:“那姓廖的,還真他娘的有點東西!審了這么久,賭坊的事都認,那拐賣之事,呂茂情況,他一概不知,倒是會避重就輕!”
“刀懸在頸,要是參與拐帶,判得最輕也是要流放三千里的,他不傻,不會輕易交代。”韓礪搖頭道,“我看了昨晚新得的供狀,雖有幾個方向,但那呂茂行蹤不定,也不知道這回去的人能不能把他抓出來。”
辛奉聽得這話,越發煩躁。
他忍不住來來回回,在屋子里打轉。
巡檢是配棍的。
辛奉一向不拘小節,向來都是把那配棍在腰間隨便一插,自然不穩,此時走著走著,棍子時不時打在腿腳上,叫他“噫!”地罵了一聲,用力扒拉了好幾下,終于解開,扔到一邊。
韓礪見他這樣行徑,只猜有事,便把手中筆放下。
果然沒一會,辛奉便走了過來,扯過一張椅子在他邊上坐了,問道:“正,你覺得那呂茂會逃到哪里去?”
韓礪統合審訊工作,每日的供狀和各色信息都會從他手頭過。
他不只是簡單收集,而是會逐一讀看,繼而分類、匯總。
如果要問這一回的案子整體情況,哪怕辛奉、秦解,都未必有他清楚——畢竟跟進具體案情的,往往未必知道整體進度,而掌握整體進度的,又未必曉得下頭細節。
他想了想,道:“我看那呂茂行事風格,膽大而心細,既謹慎,又猖狂,此人未必會逃去潁州,或許他只是用那宅子來迷惑旁人眼目罷了。”
“倒是南熏門那宅子里頭幾個拐子說的話有些意思,每次下頭有事要那呂茂,不知怎么聯系,但快則兩三日,慢則三五日,他總能出現,哪怕晚些,也從不會誤事。”
“今次京城封門搜查,當晚封的城門,隔天他就能找到傾腳行,讓那一眾傾腳頭逐日幫忙把人運送出去,我總覺得此人在京畿左近,必定還有藏身之處。”
辛奉猛地一拍桌子,道:“正!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等蠢人!”
“只是眼下大家各有想法,十個里頭有八個都說那許大供狀有用,又說其余人也交代了那呂茂養了個相好的在潁州,還有兒女。”
“他們都認定哪怕在潁州捉不到人,宅子總歸還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多少能挖出點東西來。”
辛奉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做拐首的,底子就這么容易被你挖出來?兔子還有三個窩,更何況那等狠人!”
他頓了頓,忽然道:“正,你說我親自跑一趟怎么樣?”
“去哪里?”韓礪沒有立刻否定,只是順著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