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見李琚這句略顯促狹的問話,李林甫額角不禁沁出絲絲冷汗。
他的確是怕了,只不過,不是怕死。
宦海沉浮數十載,他早已看淡生死,畢竟沒有人比他更懂官場的核心。
官場之人,不管哪一個,死了都不無辜。
他怕的,是李琚口中描繪的那幅圖景。
縱容胡兒,掀起滔天血海,令社稷傾覆,將千年門閥被連根拔起,煌煌大唐化作焦土。
他光是想想那個場面,都覺得心驚肉跳。
“殿下.......”
他張了張嘴,聲音帶著前所未有的干澀,甚至微微躬下了腰,不再是平日的從容姿態。
他搖搖頭,語氣干澀道:“老臣非是.......非是懼怕。只是此計........此計過于酷烈。
安、史二人,胡羯豺狼也!縱其做大,引其反噬關隴、山東門閥,誠然能為我等掃清障礙。
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屆時河北、河南、兩京乃至江南,必是烽煙遍地,赤地千里........”
“到那時,我大唐.......大唐百年基業,豈非就此耗盡?”
聽見李林甫干澀的聲音,李琚臉上的促狹笑意漸漸斂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沉的、近乎冷酷的平靜。
他走到窗前,背對著李林甫,望著窗外那象征著他在西域親手建立的秩序與生機的景象。
隨即,緩緩搖頭道:“叔公錯了!世家門閥不除,黎民永無寧日。
那些膏腴之地,何曾真正滋養過黔首?不過是門閥圈養的牲口罷了!
他們壟斷田畝,隱匿人口,把持仕途,結黨營私。朝廷稅賦十不存一,皆因他們層層盤剝,邊軍糧餉屢屢不濟,亦是他們中飽私囊,地方吏治腐敗如泥,更是他們門生故吏相互勾結所致。”
頓了頓,他猛地轉頭看著李林甫,追問道:“叔公以為,父皇為何要扶持安祿山,當真只是為了制衡我一人嗎?”
“這.......”
李林甫愣了一下,蹙眉道:“難道其中還有別的隱情?”
李琚冷笑一聲,搖頭道:“我再叛逆,那也是他的親兒子,身上流淌著高祖,太宗,高宗,睿宗等我大唐歷代先帝的血脈。
父皇防我,不過是怕我搶他的皇位罷了,可真到了父皇百年之后,這大唐,總歸還是要交給姓李的人手里。
此番西域大捷的消息傳回長安,父皇并未選在第一時間封鎖消息,反倒令人議功敘賞,便是明證。”
“但世家門閥不一樣,他們要傾覆的,是大唐的江山社稷,是以國家是血肉供養己身,叔父覺得,你若是站在父皇的角度,是寧愿肉爛在鍋里呢,還是寧愿拱手讓人?”
隨著李琚一番分析說出口,李林甫本就冷汗涔涔的額頭,更是大汗淋漓。
就連那雙古井無波的眸子里,都罕見的浮現了幾許慌亂之色。
李琚接著說道:“父皇扶持安祿山,不過是因為他手中無刀,他不敢、也不能真正去動這些盤根錯節的門閥世家,所以只能以胡制漢,飲鴆止渴罷了。”
“殿下........”
李林甫的聲音干澀得如同戈壁風沙摩擦,滿頭大汗道:“老臣........并非質疑殿下宏圖。只是........只是烈火焚原,固然能燒盡荊棘,然........沃土亦成焦炭,黎民何辜,何不......何不徐徐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