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至少范寧還能憶起并想到。
在作別了光影沼澤的曖昧與朦朧后,他能想象到那些綿延無終的旋律、復雜到極限的和聲、與復調聲部中一瀉千里的半音化爬行......這是屬于浪漫主義晚期,那瀕臨自我瓦解的不可遏制的情感洪流。
范寧曾在原初的時空中向往過這個時代,而在另一些時空里,更是留下了至死方休的熱忱與吻痕。
黑暗中,開始出現光。
光沒有來源,純粹的色彩與形態,如同被剪斷了一切因果聯系,一片片、一縷縷、一團團,憑空懸浮在黑暗中,凡此種種......過度飽和的殷紅,啟示性的紫與蔚藍,美麗,卻死寂。
光在視野里碾動,讓過去的洪流和現今的殘響投射出來。
范寧隱約看到了巍然矗立的劇院,未完成,宏偉至極,也荒涼至極,有如巨石神殿。
一個肥胖、焦慮、帶著標志性軟帽的老者幽靈,正對著空無一人的樂池和觀眾席,瘋狂地指揮著,嘴里念念有詞,帶出一陣恢弘而沉重的管弦樂洪流。
理查德?瓦格納,“新月”,或“掌炬者”,德國歌劇史乃至世界音樂史上最具爭議的人物之一,藝術理想與現實的永恒角力,即便在虛界都留有殘響......《尼伯龍根的指環》上演條件的極致苛求、劇院的財務困境、以及作品問世后引發的巨大爭議與誤解,讓他始終處于一種“未被完全理解”的焦躁中,他遺憾于“整體藝術”的至高純粹性,永遠無法在塵世被完美實現。
“謝謝你的《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
范寧沒有試圖去模仿那些龐大的管弦樂洪流,而是做了一件更為根本的事――捕捉提煉瓦格納作品中最核心的“主導動機”,并將它們從那繁復的織體中剝離出來。
于是,在這座空寂的神殿里,響起了《尼伯龍根的指環》中“指環”動機的冷酷光芒,《特里斯坦與伊索爾德》中“情欲”動機的煎熬與渴望,《帕西法爾》中“圣杯”動機的莊嚴與憐憫......
范寧又靜靜地用“伊利里安”彈奏出《齊格弗里德》中最溫柔的牧歌片段――原本是瓦格納獻給妻子的私人禮物――模仿木管音色的旋律與“夜行漫記”的聲部偶有交織,也沒有造成任何違和。
肥胖老者側耳傾聽,臉上的焦灼竟化為一絲復雜又罕見的柔和,但仍在喃喃自語:“我的劇院......應是滌凈靈魂的圣殿,但為何總擺脫不了銅臭的喧囂和愚昧的爭議?”
“圣殿其實早已建成。”范寧平靜回應,“不在拜羅伊特,而在每一個被你的音樂撼動的靈魂深處。”
瓦格納的身影消散了。
其化作了一團不斷膨脹的暗金色星云,內部充滿著復雜而糾纏的“主導動機”,轟然匯入“守夜人之燈”。
“轟――!”
范寧的衣衫雖浸在“深海”,卻被神性與殘響的狂風吹得獵獵作響。
只是......透過四周“又黑又透明”的死寂液體,他再度皺眉望向了背景的“邊界”,那里的東西似乎融化了自身環節狀的軀體,化作一股黏稠的、意念般的污流滲透了進來!
必須再盡快。
好在收集了瓦格納的“星光”后,這片死寂的區域被進一步攪動,用“不休之秘”搜尋和接引其他同時代的光芒,變得更加順暢了點。
一道銀白色的帶著無數裝飾音尾跡的流星。
匈牙利鋼琴家、作曲家弗朗茨?李斯特。
它本該擁有最輝煌耀眼的軌跡,此刻卻顯得迷茫煩擾,在炫技的巔峰與內省的深淵之間往復徘徊,劃出矛盾的弧光。
甚至在范寧欲要靠近時,那流星的光芒直接分化,投射出兩個重疊的幻影:一位是征服了所有歐洲沙龍、手指在琴鍵上掀起風暴的“鋼琴之王”,另一位是身穿黑袍、在修道院孤寂中尋求救贖的老年神父。他們彼此對視,目光中充滿了陌生與審視。
范寧撥響了《詩與宗教的和諧》中“孤獨之神的祝福”,還有第三號《安慰曲》。
一種洞悉世事的平靜,一種淡淡的釋然哀傷。
仿佛在風雪紛飛的暗沉天幕之下,有一人獨自在燈火通明的教堂中晚禱。
“我曾用雙手征服世界,卻無法按住自己不安的靈魂。”李斯特的自嘲在范寧腦海中響起。
“凡自高的,必降為卑,自卑的,必升為高。”
范寧的語調卻帶上了一絲慰藉的悲憫。
“你歸于屬靈的職分,安寧祥和必歸于你。”
“而即便在更早的年景里,你也只是用最激烈的方式,向我們展示了靈性所能抵達的邊疆。”
_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