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待他的廠辦專門負責對外聯絡的吳科長,四十多歲,頭發已經稀稀拉拉,嘴里都是典型的“外交辭令”,完全就是那種對現狀滿意,對未來沒有追求的做派。
“我們廠子好幾萬個職工,哪個不是削尖了腦袋想把孩子安排進來,陶廠長矜矜業業干了幾十年,對廠子可以說是鞠躬盡瘁,他想要讓女兒來接班繼續做貢獻,沒人會說閑話。”
“沈記者不瞞你說,小陶這個出身背景,多少人都羨慕著呢,一個女孩子,待在爹媽身邊,再找個門當戶對的男人,這家里不就蒸蒸日上了嘛。”
吳科長的話讓老沈陷入沉思,走到絲廠家屬院的路上恰逢一批工人下班,他們歡聲笑語,推著自行車并肩而行。
老沈能夠認出其中有些人眉宇間就有幾分神似,想來應該就是廠一代和廠二代的組合。
絲廠分配給陶廠長的房子品質上佳,是少有的獨門獨戶小院,雖然和隔壁人家只有一堵薄薄的磚墻相隔,但已經好過了蘇州當時大部分國營廠工人的住宿條件。
敲了門,稍等了片刻,一位看著病懨懨的中年女性從小院走了出來,她正是考察隊隊員的母親。
“事情就是這樣的,所以我才冒昧來打擾您。”
老沈把在陶廠長那碰壁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沒想到這位母親卻并沒有為任何一方而生氣,反倒是笑得前仰后倒。
“沈記者,我是1954年去的新疆,作為蘇州第一絲廠組織的第一批援疆紡織女工,我在那里工作了二十多年,我閨女也是出生在新疆,她見過那片自由自在的天空,所以怎么可能會選擇待在這蘇州的小院里平平凡凡過一輩子呢?”
這個家應該是很少有外人到訪,所以一打開話匣子就說個不停,雖然和采訪內容無關,但老沈卻來了興致,攤開本子,將這位母親口中發生在五六十年代新疆的激昂往事一一記錄。
“當時有82名少數民族女工提前來我們廠子學習繅絲技術,記得有個維吾爾族的女工還懷著孩子,我和她成了很好的朋友,后來去了和田新建的繅絲廠,一開始根本吃不慣蒸饃和羊肉,食堂蓋了一半,吹起風來黃沙滿天,就一口沙子一口肉地吃著。”
“雖然條件艱苦,但新疆的同志們對我們蘇州來到女工頗為照顧,生完孩子后我的身子一直不好,又沒奶水,當地的百姓就每天走十幾里路送新鮮的羊奶過來。”
“一晃眼啊,快三十年過去了,雖然我現在回到了蘇州,但我的心卻還在邊疆的土地上。”
老沈沒想到這位母親的講述會以這樣一句話來收尾,他隱隱之中似乎想到了什么,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搶了先。
“老陶埋怨了一輩子,說去那么遠的地方幫國家搞建設,結果把身子弄壞了,臨到老了回家還要人照顧,哈哈,他這人嘴巴毒,但其實心里比誰都疼我和閨女。”
“所以他最不希望的就是女兒跑遠,最好是待在身邊,待在廠子里安安穩穩過日子,可惜啊,女兒終究還是遺傳了我的脾氣。”
從第一絲廠的大門口出來已經是華燈初上,臨街巷子里傳來了陣陣飯香,老沈才想起來自從上午那兩碗面之后就再沒吃過東西。
換做以往他肯定會再找一家面館大快朵頤,但今天卻突然想換個選擇,于是瞅準某個蘇幫小炒的門牌便走了進去,個把小時后才挺著漲漲的肚子出來,卻還是感覺還意猶未盡。
“果然啊,選擇沒有對錯,只有合不合適,如果今晚還是去吃了面條,是不是就要錯過這家的松鼠鱖魚和響油鱔糊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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