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根弦繃得太緊,會斷的!再這么大范圍地折騰下去,不等劉靖攻城,我們自已就先垮了!”
危固死死地盯著他,眼神銳利如刀:“軍令如山!你是第一天當兵嗎?”
張莽抬起頭,這個跟隨他多年的漢子,眼中竟滿是哀求,仿佛在替全城的士卒求情。
“將軍,您還記得前日西城吊死的那個火長李四嗎?”
“一個畏罪自盡的懦夫,提他作甚!”
危固厲聲喝道。
“他不是懦夫!”
張莽咬了咬牙,聲音陡然拔高,帶著一絲悲憤:“他手下那個兵,剛從鄉下征來的,才十七歲!”
“那些老兵欺他尚且年幼,連著守了三天夜,實在熬不住了才靠著墻睡過去!被巡查的軍法官抓了個正著!”
“李四心疼他,說自已管教不嚴,替他領了那二十軍棍!”
“那又如何?軍法無情!”
“可這不是重點!”
張莽幾乎是在哭喊:“重點是,他覺得沒盼頭了!他跟我說,這么守下去,看不到頭!”
“每天聽著那‘天雷’響,不知是死是活,與其窩窩囊囊地死,還不如自已給自已一個痛快!”
“將軍,李四不是被那二十軍棍打死的,他是被這看不到頭的日子,給活活逼死的!”
一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砸在危固的心上。
他死死地攥住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卻沒有感覺到一絲疼痛。
他明白,這支軍隊,已經不是他的了。
參差不齊的軍隊,互不熟悉的將領,或許不少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可在這折磨之下,已然滿身戾氣。
他的命令,在傳達到最底層時,已經被怨氣、疲憊和陽奉陰違層層消解,變得毫無意義。
他,動不了這盤棋。
徹底鎖死了他危固變陣的可能,將他引以為傲的堅城,變成了一座他自已也無法挪動的囚籠!
既然無法改變,那就只能賭!
他猛地轉身,通紅的雙眼死死地釘在城防圖上那個最不起眼的角落——南門!
那里地勢相對平緩,但因為直面劉靖大營的側翼,一直被認為是防守的重點,可劉靖一個多月來,卻從未在此處用過一次兵,仿佛遺忘了這里。
“聲東擊西!越是平靜的地方,越是暗藏殺機!他真正想打的,一定是這里!”
危固的腦中,一個瘋狂的念頭成型。
他要將計就計,在北門設下一個天羅地網!
他面對著因恐懼而臉色發白的張莽,發出了近乎咆哮的命令。
“傳我將令!”
他的聲音嘶啞,每一個字都帶著血腥味。
“即刻起,將城中一半的滾木礌石,所有庫存的火油,還有三千最精銳的預備隊,都給我秘密調往南門甕城之內!”
張莽的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么,但迎上危固那雙瘋狂的眼睛,所有的話都堵在了喉嚨里。
危固看穿了他的猶豫,臉上浮現出一絲殘忍的冷笑。
“我知道,他們會抱怨,會拖延,會陽奉陰違!”
“你告訴他們!”
危固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暴戾:“這一次,沒有借口!所有人,即刻動身!”
“一炷香之內,我要在北門點驗人頭!遲到一刻者,其將校,斬!”
他猛地拔出腰間的佩劍,劍鋒直指張莽的咽喉。
“告訴他們,我危固的刀,還殺的動人!”
“現在,立刻,去!”
張莽渾身一顫,冰冷的劍鋒讓他瞬間清醒。
他再不敢有半分遲疑,連滾帶爬地沖出了箭樓。
他知道,將軍瘋了。
但一個瘋了的將軍,比一個疲憊的將軍,要可怕得多。
……
同一片夜空下,劉靖大營。
三匹頭插鳥羽的斥候快馬如黑色閃電,卷起一路煙塵,沖破鹿角,無視沿途哨卡的阻攔,直奔中軍帥帳。
“報——!鄱陽郡,八百里加急!”
嘹亮的吶喊聲刺破夜空。
帳簾被猛地掀開。
劉靖正在燈下,用一塊柔軟的鹿皮,緩緩擦拭著橫刀的鋒刃。
刀身光潔如鏡,映出他平靜無波的臉龐。
一個多月的等待,沒有讓他焦躁,反而讓他像這柄刀一樣,將所有的鋒芒都內斂于鞘中。
聽到稟報,他擦拭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甚至頭也未抬。
“傳。”
一個字,沉穩如山。
親衛仔細檢驗了信筒的火漆,確認完好無損后,才恭敬地將一卷小小的密信呈上。
劉靖這才放下橫刀,接過密信。
昏黃的燈火下,他緩緩展開信紙。他原本平靜如深潭的眼眸中,一絲森然的鋒芒,終于緩緩亮起。
信,來自甘寧。
寥寥數語,卻重逾千鈞。
“主艦三艘,車輪戰船十八艘,已于三日前入水試航。船堅,可用。兵銳,可戰。三日后,水師南下,聽憑調遣。”
等了一個多月的東風,終于到了。
“傳我將令!”
劉靖霍然起身,聲音不大,卻帶著一股壓抑到極致的鋒銳,瞬間刺穿了帳內沉悶的空氣。
“召莊三兒、季仲、袁襲,所有都指揮使以上將校,立刻來中軍大帳議事!”
“喏!”
親衛領命,飛奔而出。
片刻之后,中軍帥帳內,擠滿了頂盔貫甲的將領。所有人都神情肅穆,他們預感到,決定性的時刻,即將來臨。
劉靖的目光緩緩掃過帳下每一個人。
滿臉寫著“我要打仗”的莊三兒;沉穩如山的季仲;智謀深沉的袁襲……
這些他親手提拔起來的將領,他們的勇猛、野心與忠誠,都已與他這駕高速奔馳的戰車死死捆綁在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收回目光,沒有多說廢話,直接將那封來自甘寧的密信丟在桌案上。
離得最近的季仲,拿起信,只看了一眼,呼吸便陡然一滯!
饒是他心性沉穩,此刻也不由得雙手微微顫抖。
“水師……成了?”
“什么水師?”
莊三兒是個急性子,一把搶過信,瞪大了牛眼。
當他看清信上內容時,整個人僵在原地,臉上的表情從疑惑到震驚,最后化為一種難以抑制的狂喜。
下一刻,一股壓抑了一個多月的狂暴之氣在他胸中轟然炸開!
“哈哈哈!好!好啊!甘寧那小子,沒讓老子白等!”
他激動得一拳砸在自已的胸甲上,發出“砰”的一聲悶響。
“主公!還等什么!下令吧!明日就攻城!末將愿為先鋒!不把那弋陽城墻給拆了,我莊三兒就不算條漢子!”
“攻城!攻城!”
“請主公下令!”
一石激起千層浪,帳內所有將領的眼睛瞬間被點燃,一個多月的憋屈、壓抑、看著弟兄們白白送死卻無能為力的憤怒,在這一刻盡數化為滔天的戰意!
“安靜。”
劉靖擺了擺手,帳內瞬間鴉雀無聲。所有人都用灼熱的目光看著他,等待著那最后的命令。
他走到巨大的沙盤前,指著那座堅固的弋陽城模型。
“弋陽城堅,危固亦非庸才。強攻,傷亡太大。”
他的聲音冷靜得可怕:“所以,這一次,火炮只打輔助,負責壓制城頭弩陣,為攻城部隊提供掩護。”
“真正的殺招,是靠雷震子。”
劉靖的目光掃過眾人,開始下達具體的作戰部署。
“明日辰時,莊三兒、康博,你二人各率本部兵馬,佯攻南門、東門。”
“季仲,你率本部佯攻西門。”
他下令時,目光在莊三兒的臉上停頓了一瞬。
莊三兒臉上的狂熱沒有絲毫減退,反而更加熾烈。他咧嘴一笑,重重捶了下自已的胸口,仿佛在說:主公放心,這誘餌,我當定了!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也要給主攻部隊撞開一條路來!
劉靖微微點頭,繼續說道。
“你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打出真正總攻的氣勢,不惜代價!把危固城中所有的預備隊,都給我死死地吸引到這三個方向!”
“而真正的突破口……”
劉靖的指揮棒,在地圖上劃過一道弧線,最后重重地落在了防守相對薄弱,也是最出人意料的北門之上。
“病秧子!牛尾兒!”
兩名身形彪悍的將領立刻出列,單膝跪地。
“末將在!”
“你二人,統率先登營三千銳士,每人攜帶三枚雷震子,在三面佯攻發起半個時辰后,全力猛攻北門!”
“記住,你們的機會只有一次,登上城樓,利用雷震子站穩腳跟,清剿守軍,只要撕開一道口子,弋陽城,便是我等的囊中之物!”
“此戰,許勝,不許敗!”
“末將,遵命!”
所有將領轟然應諾,聲震帥帳!
壓抑已久的戰意終于找到了宣泄口,化作沖天的殺氣。
待眾將殺氣騰騰地退去,帳內重歸寂靜。
季仲卻沒有立刻離開,他看著沙盤上那代表著三路佯攻的旗幟,眉宇間凝著化不開的憂慮。
“主公。”
他終于還是忍不住開口,聲音沙啞:“三路佯攻,而且是不惜代價的佯攻……傷亡必不在少數。這……值得嗎?”
劉靖轉過身,靜靜地看著他,眼神中沒有半分波瀾,只有絕對的理智。
“季將軍,你覺得,什么是攻城?”
季仲一愣,下意識地答道:“便是……奪下城墻,殺入城中,奪取城池。”
“不。”
劉靖搖了搖頭,聲音很輕,卻帶著一種冰冷的質感,讓季仲聞之心寒。
“攻城,就是用人命去填。”
“用我麾下兒郎的命,去換敵人的命,換他們的箭矢,換他們的滾木,換他們最后一點敢戰的膽氣。”
“直到城頭那桿代表著危固意志的大旗,再也撐不住為止。”
“我所要做的,無非是讓這筆買賣,更劃算一些罷了。”
季仲的臉色有些發白,他知道主公說的是事實,但這事實太過殘酷,太過冰冷,讓他都感到不適。
“可萬一……萬一那守將不上當,死守不出,又或者,他看穿了我軍聲東擊西之策,提前在北門設下重兵……”
“他會的。”
劉靖打斷了他,走到沙盤前,手指輕輕拂過代表北門的旗幟,眼神幽深。
“對方是個聰明人。”
“聰明人總喜歡多想。”
……
劉靖獨自一人站在沙盤前。
他沒有看那作為“主攻”方向的北門。
他的手指,緩緩劃過南、東、西三座城門。
那里,將是明日最慘烈的血肉磨坊。
莊三兒、康博,還有無數他親手訓練出來的士卒,將用他們的血肉去構建那至關重要的煙幕。
值得嗎?
他問自已。
沒有答案,只有一片冰冷的決然。
良久,他抬起頭,掀開帳簾,望著那座在黑暗中蟄伏的弋陽城,仿佛在對它,也對自已宣判。
他輕聲說道:“傳令全軍,埋鍋造飯。”
“明日,攻城!”
命令以最快的速度傳遍全軍大營。
整個大營瞬間從沉寂中蘇醒,卻又陷入一種更加肅殺的寂靜。
沒有喧嘩,沒有吶喊,大戰前的狂熱被一種極致的冷靜所取代。
只有磨刀石摩擦著刀刃,發出令人牙酸的“沙沙”聲,在夜色中連綿不絕。
火頭軍們將營中僅剩的肉塊,一不發地投入一口口大鍋,濃郁的肉香很快飄散開來,混合著草料和泥土的氣息。
這是斷頭飯,也是壯行餐。
沒有人說話,只是默默地大口吞咽著,將力氣積攢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更多的士卒,則是在篝火旁,沉默地擦拭著自已的甲胄和兵器,將每一個部件都檢查到最細微之處。
或者借著火光,用炭筆在粗糙的木片上,艱難地寫下幾個歪歪扭扭的字。
那是留給家里人的,最后的念想。
或許是寫給爹娘,或許是寫給妻兒,內容不過是“兒不孝”或是“照顧好自已”之類的簡單話語。
寫完,便鄭重地交給專門負責收集遺物的軍中書吏,仿佛交托了自已的一生。
生與死,在這一刻,變得無比具體,也無比淡然。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