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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落地小說網 > 劉靖崔鶯鶯 > 第322章 東風已至

      第322章 東風已至

      長此以往,糧道危矣。

      帥帳之內,死一般寂靜,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劉靖身上,等待著他的決斷。

      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帳外風聲嗚咽,如同陣亡將士不甘的魂靈在低語。

      每日小規模的襲擾與反襲擾,已經將所有人的耐心消磨到了極限。

      莊三兒這樣的猛將憋著一股無處發泄的邪火,袁襲則為無法根除的水上威脅而憂心忡忡。

      劉靖沒有說話。

      他背著手,緩步走出帥帳,獨自立于高坡之上。

      夜風吹動他的衣袍,帶來了下游隱約的血腥氣,也吹來了信江水面的寒意。

      寒氣刺骨,卻讓他紛亂的思緒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袁襲的鷹嘴崖伏擊打得狠,打得漂亮,繳獲了兩艘敵船,斬首三十七級,讓全軍上下都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但正如袁襲自已所,這終究是揚湯止沸。

      伏擊成功一次,敵人便會加倍警惕,繞開險地,化整為零,襲擾的頻率或許降低,但威脅依舊存在。

      危全諷的水師,像一群盤踞在腐肉上的禿鷲,嗅覺靈敏,狡猾而貪婪。

      殺散一批,又會從黑暗中聚來更多。

      只要江河的主宰權還在對方手中,只要信江這條大動脈還暴露在敵人的利爪之下,這種流血就不會停止。

      除非……

      劉靖的視線越過重重黑暗,投向了數百里外的鄱陽湖。

      除非有一柄更鋒利的刀,從水上,徹底斬斷他們的爪牙。

      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攻打一座準備充足的堅城,從來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強攻的代價,他比誰都明白。

      打上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都有可能。

      南宋末年。

      蒙古鐵騎橫掃歐亞,所向披靡,卻在那座小小的釣魚城下,被阻擋了整整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

      那是一代人的時間。

      從呱呱墜地的嬰兒到蓄起胡須的青年,從意氣風發的少年到兩鬢斑白的中年。

      多少英雄老去,多少豪情被磨滅。

      而那座孤城,最終不是被攻破的。

      它像一塊矗立在歷史長河中的頑固礁石,任憑蒙古鐵騎的浪潮如何拍打,始終屹立不倒。

      那位幾乎征服了已知世界的蒙古大汗蒙哥,都最終殞命于這座堅城之下,其死直接扭轉了世界歷史的走向,讓整個歐亞大陸都為之顫抖。

      最終,它是在整個南宋王朝都已化為塵土,是在元世祖忽必烈親口承諾“不殺城中一人”之后,在守將王立拔劍自刎、舉家殉國之時,才為這場持續了三十六年的不屈抵抗,劃上了悲壯的句號。

      否則,再守個十年都不成問題。

      這段歷史,讓劉靖清楚的認識到。

      面對一座準備萬全、軍民同心的堅城,任何試圖用人命去堆砌勝利的攻城戰,對于進攻方而,都不是戰爭。

      而是一場緩慢的、看不到盡頭的自我毀滅。

      他沒有釣魚城三十六年的時間。

      天下大亂,群雄并起,他在這里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變數。

      但他有比這個時代所有人都更富足的耐心。

      他要做的,就是用這種看似無意義的消磨,將城內守軍的士氣、精力,以及他們所有的箭矢、滾木、火油,一點點地消耗殆盡。

      他就像一個最高明的庖丁,不是用蠻力去砸開牛骨,而是循著筋骨的縫隙,用最輕巧的刀法,將整頭牛慢慢肢解。

      等到戈陽城上下被折磨得筋疲力盡,精神崩潰,露出致命破綻之時……

      那,才是他一擊致命的時刻。

      ……

      饒州,鄱陽湖畔。

      夜幕下的水師大營旁,一座規模駭人的干船塢在湖岸邊橫立。

      這片原本荒蕪的灘涂,在短短幾個月內,已經變成了一座喧囂的不夜城。

      連綿的茅草棚頂下,數百個巨大的火盆將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紅。

      火光沖天,數千名赤膊的匠人,在震耳欲聾的敲打聲、鋸木聲和刺鼻的桐油味中揮汗如雨,恍如白晝。

      他們的號子聲此起彼伏,匯成一股撼天動地的力量洪流。

      巨大的深坑內,三艘新式戰船的龍骨已然鋪就,那流暢而堅固的線條,預示著它們未來將成為何等恐怖的水上兇器。

      而在它們旁邊,還有十余艘結構精巧、船身兩側安裝著巨大明輪的車輪戰船正在同步建造。

      這些車輪船不像主力戰艦那般雄偉,卻透著一股靈巧與迅捷。

      甘寧就站在深坑邊緣,雙臂環抱于胸前。

      他高大的身影在跳躍的火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俯瞰著這片瘋狂的景象,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

      他轉身,對著身邊一位須發皆白、滿身油污的老匠人問道:“王大匠,還有幾日?”

      那王大匠,正是劉靖派人從江南尋訪到的造船宗師。

      其祖上曾是前朝水師的督造官,后因戰亂家道中落,一身驚天動地的造船技藝,竟淪落到只能在小漁村里修補漏船為生。

      直到劉靖的使者帶著重金和一份他從未見過的精妙圖紙找到他時,這位沉寂了半生的宗師,才重新燃起了畢生的火焰。

      此刻,他正滿眼狂熱地盯著一艘主艦的雛形,聽到問話,才如夢初醒。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恭敬回道:“回將軍,這首批三艘主艦,用上了主公親繪圖紙上的新法,結構遠比尋常海船復雜,光是龍骨合縫就耗費了大量心血。”

      “按小老兒最樂觀的估算,最快也需月余才能下水走水。”

      “至于那些車輪船,結構簡單,能快些。”

      “月余?”

      甘寧的眉頭瞬間擰成了死結。

      這個答案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心中的火焰。

      他搖頭,聲音里沒有商量的余地。

      “太慢了。”

      他伸出兩根手指。

      “半月。”

      “半月之內,我要看到首批戰船,至少一艘主艦,十艘車輪船,出塢入水操練。能否辦到?”

      王大匠聞,一張老臉瞬間垮了下來,滿臉為難地連連擺手:“將軍,萬萬不可啊!造船不比蓋房,一磚一瓦都能將就。”

      “這船是要下水的,是弟兄們的身家性命所系!榫卯要嚴絲合縫,桐油要層層浸透,船板間的麻絮捻縫更要密不透水,這些工序,皆需時日。”

      “強行趕工,船體不牢,看著是快了,可入了水,稍遇風浪,便是船毀人亡的大禍!”

      “小老兒不敢拿幾百上千條人命開玩笑啊!”

      “我知。”

      甘寧的聲線很冷。

      他當然知道倉促趕工的風險,但一封密信,讓他不得不冒這個風險。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蓋著刺史府火漆印的密信,在王大匠面前展開。

      信紙被他捏得微微發皺,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

      “主公昨日來信,親自過問水師進度。”

      “兩萬大軍被堵在弋陽,每日耗費的錢糧是天文之數。”

      “危全諷的水師,更是如跗骨之蛆,日夜襲擾我軍糧道,折損頗重。”

      甘寧的聲音壓抑著怒火與焦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戰船早一日建成,主公的壓力便能輕一分,前線的弟兄便能少流一分血!”

      “我甘寧受主公知遇之恩,破格提拔,總領水師,如今卻只能在這湖邊看著匠人敲敲打打,讓主公在千里之外為糧道分心,這是我的失職!”

      王大匠面露苦澀,躬身道:“將軍,道理小老兒都懂。”

      “可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這幾千名匠人,已是小老兒能從饒、信、歙三州搜羅來的全部人手了。”

      “如今已是人分兩番,晝夜不歇,每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實在是……榨不出半點油水了啊。”

      “那就招人!”

      甘寧猛地打斷了他,眼中燃起一股狂熱的火焰,那是屬于昔日“錦帆賊”的悍勇與不計后果。

      “錢糧之事,不需你費心!你盡管去整個江南西道張榜!”

      “凡是懂得造船的匠人,不論出身,不論過往,只要肯來,薪俸加倍!”

      “若有一技之長的大匠,任其開價!”

      “房子、田地、金銀,只要他敢要,我就敢給!”

      “我只要人,只要速度!”

      他重重拍在王大匠的肩膀上,那巨大的力道讓老匠人一個趔趄。

      甘寧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王大匠,你聽清楚!早一日完工,前線便能少死幾百個弟兄,省下數萬貫錢糧!這點花費,算得了什么?”

      “事成之后,我親自在刺史面前,為你請功!為你全家老小,請一個官身!”

      王大匠渾身劇震,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匠人,自古被視為賤役,官身,那是他們祖祖輩輩想都不敢想的榮耀!

      他咬碎了牙,仿佛賭上了身家性命,干瘦的胸膛猛地挺起。

      “將軍寬心!”

      他猛地一抱拳,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吼道:“不用半月!”

      “八日!”

      “八日之內,小老兒就算不吃不睡,把這條老命搭進去,也必定讓首批戰船,交付將軍!”

      甘寧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

      那笑容里帶著瘋狂,也帶著一絲欣慰。

      他要的,就是這股不要命的勁頭。

      亂世之中,想要成事,無論是為將者,還是為匠者,都必須先變成瘋子!

      ……

      一個月后,九月二十八。

      秋意已深,肅殺之氣籠罩大地。

      弋陽城頭,危固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城外那片沉寂的敵營。

      這一個多月的心理折磨,他已經被逼到了一種瀕臨崩潰的境地。

      整個人的精神就像一根被反復拉扯的弓弦,時而繃緊到極致,時而又在無盡的等待中松弛下去,如今已是脆弱不堪,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斷裂。

      他早已看穿,劉靖那看似無意義的騷擾,根本不是什么疲敵之策,那只是表象!

      其真正的目的,狠毒無比!

      那是在用人命當筆,用鮮血為墨,一筆一劃地堪畫他弋陽城的兵力虛實、箭樓死角!

      哪里的箭矢最密集,哪里的滾木最充足,哪個時辰的守軍最疲憊,哪個將領的應對最遲緩……

      這一切,都被城外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冷酷地記錄下來。

      他想反制,想變陣,想讓劉靖靖畫出來的圖,變成一張廢紙!

      半個月前,他曾嘗試過。

      那夜,他將心腹校尉張莽召至箭樓,下達了第一道變陣指令。

      將西門的兩隊弓弩手與南門的守軍輪換。

      一個簡單的命令,意在打亂劉靖的情報收集。

      張莽領命而去,危固則站在箭樓上,靜靜地等待著。

      城墻根的窩棚里,老兵油子王三被都頭一腳踹在屁股上,從發霉的草堆里被踢了起來。潮濕陰冷的地氣讓他渾身骨頭都泛著酸痛。

      “他娘的!又換防!還讓不讓人活了!”

      王三剛罵出聲,就被都頭一巴掌扇在后腦勺上。

      “少廢話!將軍的命令!趕緊起來!磨蹭什么!”

      王三揉著眼睛,和同伴們罵罵咧咧地開始穿戴甲胄。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霉味和一股絕望的氣息。

      一個年輕的士兵因為太困,手一滑,頭盔掉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你個小兔崽子,想死啊!”

      王三壓低聲音怒吼,卻不是真的生氣,而是一種自暴自棄的宣泄:“弄這么大動靜,想讓城外的兔崽子們知道咱們在換防嗎?”

      他一邊罵,一邊故意將自已的長矛在石板上重重一拖,發出一長串刺耳的摩擦聲。

      周圍的士兵有樣學樣,一時間,搬運箭矢的箱子被重重砸在地上,盾牌互相碰撞,叮當作響。

      黑暗中,各種故意的、無意的噪音匯成了一片混亂的交響。

      他們不敢公然違抗軍令,卻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宣泄著自已的憤怒和疲憊。

      “換!換個屁!”

      一個老兵小聲嘀咕:“南門和西門有區別嗎?不都是等著挨那勞什子‘天雷’?將軍這是把咱們當猴耍呢!”

      “小聲點!”

      另一個老兵警惕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都頭:“聽說前天西門有個火長,就因為手下打盹被罰了,心里憋屈,自已吊死在馬廄里了。這節骨眼上,別觸霉頭。”

      議論聲很快被壓了下去,但那股怨氣,卻像陰溝里的污水,在黑暗中彌漫開來,無孔不入。

      整整一個時辰,這支不足五百人的隊伍,才像一群被驅趕的鴨子,歪歪扭扭地完成了換防。

      整個過程嘈雜而混亂,恐怕連城外十里的聾子都能聽見動靜。

      張莽回來復命時,臉上帶著一絲屈辱的潮紅,低聲道:“將軍,已……已換防完畢。”

      危固看著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擺了擺手。

      十天前,他又嘗試了一次。

      這一次,危固想進行一次更大規模的調動,將南門的主力暗中調往北門,虛實互換,為可能的決戰做準備。

      這一次,命令剛下,張莽的臉上便沒了血色。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都在發顫:“將軍,不可啊!”

      “為何不可?”危固的聲音冰冷如鐵。

      “將軍,弟兄們……弟兄們已經一個月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白天要防著投石車,夜里要防著那該死的‘天雷’和佯攻,一聽到鼓聲就得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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