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此以往,糧道危矣。
帥帳之內,死一般寂靜,所有人的視線都匯聚在劉靖身上,等待著他的決斷。
空氣仿佛凝固,只剩下帳外風聲嗚咽,如同陣亡將士不甘的魂靈在低語。
每日小規模的襲擾與反襲擾,已經將所有人的耐心消磨到了極限。
莊三兒這樣的猛將憋著一股無處發泄的邪火,袁襲則為無法根除的水上威脅而憂心忡忡。
劉靖沒有說話。
他背著手,緩步走出帥帳,獨自立于高坡之上。
夜風吹動他的衣袍,帶來了下游隱約的血腥氣,也吹來了信江水面的寒意。
寒氣刺骨,卻讓他紛亂的思緒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袁襲的鷹嘴崖伏擊打得狠,打得漂亮,繳獲了兩艘敵船,斬首三十七級,讓全軍上下都狠狠出了一口惡氣。
但正如袁襲自已所,這終究是揚湯止沸。
伏擊成功一次,敵人便會加倍警惕,繞開險地,化整為零,襲擾的頻率或許降低,但威脅依舊存在。
危全諷的水師,像一群盤踞在腐肉上的禿鷲,嗅覺靈敏,狡猾而貪婪。
殺散一批,又會從黑暗中聚來更多。
只要江河的主宰權還在對方手中,只要信江這條大動脈還暴露在敵人的利爪之下,這種流血就不會停止。
除非……
劉靖的視線越過重重黑暗,投向了數百里外的鄱陽湖。
除非有一柄更鋒利的刀,從水上,徹底斬斷他們的爪牙。
他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更清楚,攻打一座準備充足的堅城,從來都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強攻的代價,他比誰都明白。
打上幾個月,幾年,甚至幾十年都有可能。
南宋末年。
蒙古鐵騎橫掃歐亞,所向披靡,卻在那座小小的釣魚城下,被阻擋了整整三十六年!
三十六年!
那是一代人的時間。
從呱呱墜地的嬰兒到蓄起胡須的青年,從意氣風發的少年到兩鬢斑白的中年。
多少英雄老去,多少豪情被磨滅。
而那座孤城,最終不是被攻破的。
它像一塊矗立在歷史長河中的頑固礁石,任憑蒙古鐵騎的浪潮如何拍打,始終屹立不倒。
那位幾乎征服了已知世界的蒙古大汗蒙哥,都最終殞命于這座堅城之下,其死直接扭轉了世界歷史的走向,讓整個歐亞大陸都為之顫抖。
最終,它是在整個南宋王朝都已化為塵土,是在元世祖忽必烈親口承諾“不殺城中一人”之后,在守將王立拔劍自刎、舉家殉國之時,才為這場持續了三十六年的不屈抵抗,劃上了悲壯的句號。
否則,再守個十年都不成問題。
這段歷史,讓劉靖清楚的認識到。
面對一座準備萬全、軍民同心的堅城,任何試圖用人命去堆砌勝利的攻城戰,對于進攻方而,都不是戰爭。
而是一場緩慢的、看不到盡頭的自我毀滅。
他沒有釣魚城三十六年的時間。
天下大亂,群雄并起,他在這里多耽擱一天,就多一分變數。
但他有比這個時代所有人都更富足的耐心。
他要做的,就是用這種看似無意義的消磨,將城內守軍的士氣、精力,以及他們所有的箭矢、滾木、火油,一點點地消耗殆盡。
他就像一個最高明的庖丁,不是用蠻力去砸開牛骨,而是循著筋骨的縫隙,用最輕巧的刀法,將整頭牛慢慢肢解。
等到戈陽城上下被折磨得筋疲力盡,精神崩潰,露出致命破綻之時……
那,才是他一擊致命的時刻。
……
饒州,鄱陽湖畔。
夜幕下的水師大營旁,一座規模駭人的干船塢在湖岸邊橫立。
這片原本荒蕪的灘涂,在短短幾個月內,已經變成了一座喧囂的不夜城。
連綿的茅草棚頂下,數百個巨大的火盆將天空映照得一片通紅。
火光沖天,數千名赤膊的匠人,在震耳欲聾的敲打聲、鋸木聲和刺鼻的桐油味中揮汗如雨,恍如白晝。
他們的號子聲此起彼伏,匯成一股撼天動地的力量洪流。
巨大的深坑內,三艘新式戰船的龍骨已然鋪就,那流暢而堅固的線條,預示著它們未來將成為何等恐怖的水上兇器。
而在它們旁邊,還有十余艘結構精巧、船身兩側安裝著巨大明輪的車輪戰船正在同步建造。
這些車輪船不像主力戰艦那般雄偉,卻透著一股靈巧與迅捷。
甘寧就站在深坑邊緣,雙臂環抱于胸前。
他高大的身影在跳躍的火光中投下長長的影子,俯瞰著這片瘋狂的景象,臉上卻沒有半點喜色。
他轉身,對著身邊一位須發皆白、滿身油污的老匠人問道:“王大匠,還有幾日?”
那王大匠,正是劉靖派人從江南尋訪到的造船宗師。
其祖上曾是前朝水師的督造官,后因戰亂家道中落,一身驚天動地的造船技藝,竟淪落到只能在小漁村里修補漏船為生。
直到劉靖的使者帶著重金和一份他從未見過的精妙圖紙找到他時,這位沉寂了半生的宗師,才重新燃起了畢生的火焰。
此刻,他正滿眼狂熱地盯著一艘主艦的雛形,聽到問話,才如夢初醒。
他擦了擦額頭的汗,恭敬回道:“回將軍,這首批三艘主艦,用上了主公親繪圖紙上的新法,結構遠比尋常海船復雜,光是龍骨合縫就耗費了大量心血。”
“按小老兒最樂觀的估算,最快也需月余才能下水走水。”
“至于那些車輪船,結構簡單,能快些。”
“月余?”
甘寧的眉頭瞬間擰成了死結。
這個答案像一盆冰水,澆滅了他心中的火焰。
他搖頭,聲音里沒有商量的余地。
“太慢了。”
他伸出兩根手指。
“半月。”
“半月之內,我要看到首批戰船,至少一艘主艦,十艘車輪船,出塢入水操練。能否辦到?”
王大匠聞,一張老臉瞬間垮了下來,滿臉為難地連連擺手:“將軍,萬萬不可啊!造船不比蓋房,一磚一瓦都能將就。”
“這船是要下水的,是弟兄們的身家性命所系!榫卯要嚴絲合縫,桐油要層層浸透,船板間的麻絮捻縫更要密不透水,這些工序,皆需時日。”
“強行趕工,船體不牢,看著是快了,可入了水,稍遇風浪,便是船毀人亡的大禍!”
“小老兒不敢拿幾百上千條人命開玩笑啊!”
“我知。”
甘寧的聲線很冷。
他當然知道倉促趕工的風險,但一封密信,讓他不得不冒這個風險。
他從懷中取出一封蓋著刺史府火漆印的密信,在王大匠面前展開。
信紙被他捏得微微發皺,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
“主公昨日來信,親自過問水師進度。”
“兩萬大軍被堵在弋陽,每日耗費的錢糧是天文之數。”
“危全諷的水師,更是如跗骨之蛆,日夜襲擾我軍糧道,折損頗重。”
甘寧的聲音壓抑著怒火與焦慮,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
“戰船早一日建成,主公的壓力便能輕一分,前線的弟兄便能少流一分血!”
“我甘寧受主公知遇之恩,破格提拔,總領水師,如今卻只能在這湖邊看著匠人敲敲打打,讓主公在千里之外為糧道分心,這是我的失職!”
王大匠面露苦澀,躬身道:“將軍,道理小老兒都懂。”
“可這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這幾千名匠人,已是小老兒能從饒、信、歙三州搜羅來的全部人手了。”
“如今已是人分兩番,晝夜不歇,每日只睡不到兩個時辰,實在是……榨不出半點油水了啊。”
“那就招人!”
甘寧猛地打斷了他,眼中燃起一股狂熱的火焰,那是屬于昔日“錦帆賊”的悍勇與不計后果。
“錢糧之事,不需你費心!你盡管去整個江南西道張榜!”
“凡是懂得造船的匠人,不論出身,不論過往,只要肯來,薪俸加倍!”
“若有一技之長的大匠,任其開價!”
“房子、田地、金銀,只要他敢要,我就敢給!”
“我只要人,只要速度!”
他重重拍在王大匠的肩膀上,那巨大的力道讓老匠人一個趔趄。
甘寧的眼睛死死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道。
“王大匠,你聽清楚!早一日完工,前線便能少死幾百個弟兄,省下數萬貫錢糧!這點花費,算得了什么?”
“事成之后,我親自在刺史面前,為你請功!為你全家老小,請一個官身!”
王大匠渾身劇震,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匠人,自古被視為賤役,官身,那是他們祖祖輩輩想都不敢想的榮耀!
他咬碎了牙,仿佛賭上了身家性命,干瘦的胸膛猛地挺起。
“將軍寬心!”
他猛地一抱拳,用盡全身力氣,嘶聲吼道:“不用半月!”
“八日!”
“八日之內,小老兒就算不吃不睡,把這條老命搭進去,也必定讓首批戰船,交付將軍!”
甘寧的臉上,終于露出了一絲笑容。
那笑容里帶著瘋狂,也帶著一絲欣慰。
他要的,就是這股不要命的勁頭。
亂世之中,想要成事,無論是為將者,還是為匠者,都必須先變成瘋子!
……
一個月后,九月二十八。
秋意已深,肅殺之氣籠罩大地。
弋陽城頭,危固布滿血絲的雙眼,死死盯著城外那片沉寂的敵營。
這一個多月的心理折磨,他已經被逼到了一種瀕臨崩潰的境地。
整個人的精神就像一根被反復拉扯的弓弦,時而繃緊到極致,時而又在無盡的等待中松弛下去,如今已是脆弱不堪,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斷裂。
他早已看穿,劉靖那看似無意義的騷擾,根本不是什么疲敵之策,那只是表象!
其真正的目的,狠毒無比!
那是在用人命當筆,用鮮血為墨,一筆一劃地堪畫他弋陽城的兵力虛實、箭樓死角!
哪里的箭矢最密集,哪里的滾木最充足,哪個時辰的守軍最疲憊,哪個將領的應對最遲緩……
這一切,都被城外那雙看不見的眼睛,冷酷地記錄下來。
他想反制,想變陣,想讓劉靖靖畫出來的圖,變成一張廢紙!
半個月前,他曾嘗試過。
那夜,他將心腹校尉張莽召至箭樓,下達了第一道變陣指令。
將西門的兩隊弓弩手與南門的守軍輪換。
一個簡單的命令,意在打亂劉靖的情報收集。
張莽領命而去,危固則站在箭樓上,靜靜地等待著。
城墻根的窩棚里,老兵油子王三被都頭一腳踹在屁股上,從發霉的草堆里被踢了起來。潮濕陰冷的地氣讓他渾身骨頭都泛著酸痛。
“他娘的!又換防!還讓不讓人活了!”
王三剛罵出聲,就被都頭一巴掌扇在后腦勺上。
“少廢話!將軍的命令!趕緊起來!磨蹭什么!”
王三揉著眼睛,和同伴們罵罵咧咧地開始穿戴甲胄。
空氣中彌漫著汗臭、霉味和一股絕望的氣息。
一個年輕的士兵因為太困,手一滑,頭盔掉在地上,發出“哐當”一聲巨響,在寂靜的夜里格外刺耳。
“你個小兔崽子,想死啊!”
王三壓低聲音怒吼,卻不是真的生氣,而是一種自暴自棄的宣泄:“弄這么大動靜,想讓城外的兔崽子們知道咱們在換防嗎?”
他一邊罵,一邊故意將自已的長矛在石板上重重一拖,發出一長串刺耳的摩擦聲。
周圍的士兵有樣學樣,一時間,搬運箭矢的箱子被重重砸在地上,盾牌互相碰撞,叮當作響。
黑暗中,各種故意的、無意的噪音匯成了一片混亂的交響。
他們不敢公然違抗軍令,卻用這種方式,無聲地宣泄著自已的憤怒和疲憊。
“換!換個屁!”
一個老兵小聲嘀咕:“南門和西門有區別嗎?不都是等著挨那勞什子‘天雷’?將軍這是把咱們當猴耍呢!”
“小聲點!”
另一個老兵警惕地看了一眼不遠處的都頭:“聽說前天西門有個火長,就因為手下打盹被罰了,心里憋屈,自已吊死在馬廄里了。這節骨眼上,別觸霉頭。”
議論聲很快被壓了下去,但那股怨氣,卻像陰溝里的污水,在黑暗中彌漫開來,無孔不入。
整整一個時辰,這支不足五百人的隊伍,才像一群被驅趕的鴨子,歪歪扭扭地完成了換防。
整個過程嘈雜而混亂,恐怕連城外十里的聾子都能聽見動靜。
張莽回來復命時,臉上帶著一絲屈辱的潮紅,低聲道:“將軍,已……已換防完畢。”
危固看著他,什么都沒說,只是擺了擺手。
十天前,他又嘗試了一次。
這一次,危固想進行一次更大規模的調動,將南門的主力暗中調往北門,虛實互換,為可能的決戰做準備。
這一次,命令剛下,張莽的臉上便沒了血色。
他噗通一聲跪倒在地,聲音都在發顫:“將軍,不可啊!”
“為何不可?”危固的聲音冰冷如鐵。
“將軍,弟兄們……弟兄們已經一個月沒睡過一個囫圇覺了!”
“白天要防著投石車,夜里要防著那該死的‘天雷’和佯攻,一聽到鼓聲就得跳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