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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94章 活字印刷

      巡查完烈火熊熊的軍器監,劉靖并未返回刺史府。

      那里的案牘與俗務,在親眼見證過足以撼動天下的力量雛形之后,顯得如此瑣碎而乏味。

      他調轉馬頭,朝著與刺史府僅一墻之隔的東側馳去。

      那里,曾是歙州城內一處早已被人遺忘的角落——舊戶曹庫房。

      一個堆滿了前朝乃至更早時期發黃卷宗的所在,是蠹蟲與灰塵的樂園。

      自打將籌建進奏院的諸多事宜全部交給林婉后,這還是他第一次前來探視。

      他刻意不來,便是要看看,這位才情卓絕的才女,在沒有任何外力干涉之下,能將一紙藍圖化為幾分現實。

      還未靠近,那座記憶中死氣沉沉、蛛網遍布的院落,便已換了一副模樣。

      昔日那面阻隔了內外、高大而壓抑的院墻,已被推倒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更加開闊的視野和數隊往來巡弋、神情肅然的甲士。

      這些甲士皆是他的親衛營出身,警惕的目光掃視著周圍的每一寸土地。

      曾經那股腐朽的書卷與塵埃混合的霉味,被一股新鮮石灰的味道所取代。

      這味道并不好聞,甚至有些刺鼻,卻讓劉靖緊繃了整日的神經,微微松弛了下來。

      鑿石聲、鋸木聲、工匠們為協同步調而發出的粗獷號子聲,匯成了一曲嘈雜而又充滿力量的交響樂。

      每一個音符,都在宣告著一個舊時代的死亡,與一個新紀元的誕生。

      劉靖勒住韁繩,在工地之外靜立片刻。

      他踏入的,不僅僅是一片工地,更是一座墳墓。

      他要在這片廢墟之上,建立起的,不僅是一座衙門,更是一座燈塔。

      一座照亮天下所有寒門士子前路的燈塔。

      他翻身下馬,將韁繩隨意丟給身后的親衛,緩步踏入這片沸騰的土地。

      院內,數百名民夫在匠人的指揮下,夯土、立柱、砌墻,忙碌而有序。

      他們大多赤著上身,古銅色的皮膚在夕陽下泛著油光,肌肉虬結,充滿了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號子聲此起彼伏,汗水浸濕了他們身下的土地,每一個動作都顯得如此真實而有力。

      劉靖的目光掃過這片沸騰的工地,心中不禁涌起一股異樣的滿足。

      這些民夫,在不久之前,或許還是流離失所的饑民,是朝不保夕的隸卒。

      而現在,他們在這里用自已的雙手勞作,不僅能換來一日三餐的飽足,更能親眼見證一座偉大的建筑在自已手中拔地而起。

      他們的眼神中,少了麻木,多了幾分對未來的期盼。

      他的目光很快便定格在一道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纖細身影上。

      林婉。

      她穿著一襲素雅的鵝黃色齊胸襦裙,肩上隨意披著一件薄紗坎肩。

      往日里精心打理的云髻,此刻也只是簡單地用一根木簪綰住,幾縷散亂的發絲被汗水濡濕,貼在光潔的額角,平添了幾分楚楚可憐的憔悴。

      她正蹙著一雙秀氣的眉,與一名頭發花白的老匠人激烈地爭論著什么,白皙的手指不時指向面前攤開的一卷圖紙,又指指不遠處剛剛立起的一根橫梁,語速又快又急,像一串串連珠炮。

      揚起的塵土,在她那華美的裙擺上留下了一層淡淡的灰,但這絲毫沒有影響她的專注,反而讓她身上那股嬌貴之氣淡去了不少,多了幾分實干的歷練感。

      “……榫卯的尺寸不對!圖紙上標明的是八寸,為何做出來短了半分?老師傅,這半分之差,日后梁柱承重,遇上風雨,便可能是塌房之禍!此事絕不可小覷!”

      她的聲音清脆,卻帶著幾分初見雛形的嚴厲。

      那老匠人滿臉通紅,躬著身子,囁嚅道:“回……回林院長,小老兒用的是家傳的魯班尺,量了又量,絕不會錯。“

      “許是……許是這木料,是新伐的,經過這幾日風吹日曬,縮了尺寸……”

      “木料會縮,難道你為匠幾十載,連這點常識都無?為何不在下料時,預先留出富余?”

      林婉的質問愈發尖銳。

      周圍的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計,敬畏又同情地看著那被訓得抬不起頭來的老師傅。

      這位林司業院長紀雖輕,又是個女子,但行事之嚴謹,眼光之毒辣,早已讓這些老油條們心服口服。

      只是她這不留情面的脾氣,也著實令人畏懼。

      “下官見過劉刺史。”

      在身旁婢女近乎用上了拉扯衣袖的輕聲提醒下,林婉才猛然驚覺,轉過身,見到不知何時已站定在身后的劉靖。

      她臉上的厲色瞬間褪去,化為一絲慌亂,快步迎了上來。

      她的臉色在夕陽的余暉下,顯得有些蒼白,眼下帶著一圈淡淡的青黑,那雙往日里總是自信滿滿的眸子,此刻卻寫滿了難以掩飾的焦慮。

      “你我之間,不必多禮。”

      劉靖的語氣很平淡,目光卻越過她,落在那位依舊手足無措的老匠人身上,緩緩道:“老師傅,方才林院長所,可有道理?”

      那老匠人渾身一顫,以為是刺史大人要追究他的罪責,雙腿一軟就要跪下。

      劉靖伸手虛扶了一把,制止了他。

      “回……回使君,林院長……說得句句在理。是小老兒疏忽了,貪圖省力,未曾預留尺寸,險些釀成大錯。小老兒……認罰!”

      老師傅的聲音里帶著羞愧和后怕。

      劉靖點了點頭,對林婉道:“既已找出癥結,便讓老師傅戴罪立功吧。“

      “罰他今晚加一頓餐飯,讓他將這營造之術的訣竅,說給所有匠人聽。”

      “往后,誰再犯同樣的錯,便罰他三日無肉。”

      此一出,周圍的工匠們先是一愣,隨即發出一陣善意的哄笑。那老師傅更是感激涕零,連連作揖。

      林婉冰雪聰明,瞬間明白了劉靖此舉的深意。

      他這是在敲打自已。既維護了規矩的威嚴,又顧全了老師傅的顏面,更用一種巧妙的方式,將一次錯誤,變成了一場所有人的現場教學。

      這等舉重若輕的御下之術,自已終究是差得太遠。

      她心中一黯,方才那點因抓到別人錯處而生出的掌控感,瞬間煙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更深重的挫敗。

      “是我心急了。”她低聲說道。

      “我只是順路過來看看。”

      劉靖仿佛沒有察覺她情緒的變化,依舊是那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刺史來得正好。”

      林婉深吸一口氣,抬起頭,聲音里,帶著一絲絲無奈:“即便您不來,下官稍后也定會去府中求見。”

      劉靖眉梢一挑:“遇到難處了?”

      “是死局。”

      林婉吐出兩個字,聲音里滿是疲憊。

      她引著劉靖走進正在改建的主廳。

      這里被臨時辟為工棚,光線昏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木屑與汗水混合的氣味。

      幾張簡陋的案幾上,鋪著各式各樣的工具,而地上,卻凌亂地丟著七八塊大小不一的木板。

      那不是半成品,而是廢品。

      “刺史請看。”

      林婉的聲音冷得像冰,她彎腰撿起其中一塊質地最好的梨花木雕版,遞到劉靖面前。

      “這是我們三天三夜的成果。”

      那塊雕版上,已經刻上了一篇邸報的樣稿。

      匠人的手藝格外高超,雕版上密密麻麻的陽刻字跡工整,頗具風骨。

      但細看之下,其中一個“之”字,因為匠人一時手滑,最后一捺刻得過長,破壞了整個字的結構與神韻,顯得格外刺眼。

      對于追求完美的林婉而,這無異于白璧之瑕。

      “這塊板,廢了。”

      她又指向地上另一塊,上面只刻了寥寥數字,卻有一道清晰的裂紋橫貫其上,仿佛一道猙獰的傷疤。

      “這塊木板,用的是上好的杜梨木,紋理細膩。可就在雕刻途中,不堪受力,自已裂開了。也廢了。”

      她的目光轉向角落里一位正在用布巾包扎手指的匠人,那布巾上已經滲出點點血跡,匠人臉上滿是懊惱與痛苦。

      “那是從宣州請來的,最好的兩位雕版師傅。“

      “他們三天三夜,不眠不休,輪流雕刻,換來的,就是這一堆無用的廢柴!和一身的傷!”

      她的情緒終于有些失控,白皙的手指因為用力而微微發白,指節泛青。

      “一份邸報,兩千余字!我們窮盡心力,不計成本,請最好的師傅,用最好的木料,最快也要五日,才能制成一塊雕版!“

      “可這還只是開始,印刷、晾干、分發……等消息送到最遠的村鎮,早已是十天半月之后的事情!“

      “這樣的邸報,時效性蕩然無存!”

      “這進奏院,這《邸報》……“

      “是下官無能,將刺史的宏圖偉業,變成了一場空談!”

      “下官……有負您的托付!”

      林婉的聲音里帶著一絲絕望的哽咽,她甚至不敢去看劉靖的眼睛。

      整個工棚,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劉靖沒有立刻說話。

      他的目光從林婉那張寫滿挫敗的俏臉上移開,緩緩落在了地上那幾塊被判了死刑的廢棄雕版上。

      他當然知道癥結所在。

      雕版印刷。

      這個時代的巔峰技藝,卻也是這個時代最沉重的枷鎖。

      一份邸報,動輒上千字,要在木板上雕刻出每一個筆畫清晰的陽文,其耗費的心血與時間,根本不是一個追求“時效性”的媒體所能承受的。

      他的腦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那個男人——畢昇。

      以及那項直到數百年后的北宋年間,足以改變文明進程的技術。

      劉靖的指尖,在那冰冷的刻痕上輕輕滑過。

      他清楚,正是這種高昂到令人發指的印刷成本,才造就了昂貴的書價。

      為何這煌煌大唐,識字率如此之低?

      為何這天下,終究是那寥寥數百個世家門閥的天下?

      不就是因為知識本身,被制作成了最昂貴的奢侈品嗎?

      尋常百姓,終其一生,也未必買得起一本經義。

      家境殷實的,也只能退而求其次,以更廉價的“抄書”,來勉強延續學問的火種。

      如此一來,知識的傳承,便被牢牢地鎖在了那些高門大院之內,成了他們代代相傳、屹立不倒的真正根基。

      而活字印刷……

      劉靖的眼中,閃過一道不易察覺的精光。

      那本是他為自已準備的,用來徹底掘斷世家門閥根基的終極殺器。

      在他原本的規劃中,這項技術,至少要等到自已統一江南,根基穩固之后,才會作為一項“新政”,緩緩推出,以溫水煮青蛙的方式,逐步瓦解舊有的知識壟斷。

      可現在……

      劉靖看著眼前幾乎要被挫敗感擊垮的林婉,又看了看那堆代表著“此路不通”的廢棄雕版。

      或許,不必再等了。

      進奏院的這個“死局”,恰恰是讓這把“屠龍之刃”提前出鞘的最好契機!

      想到此處,劉靖嘴角,竟不自覺地,向上微微勾起了一抹弧度。

      他緩緩站起身,那份從容與自信,與周遭絕望壓抑的氣氛,形成了無比鮮明的對比。

      林婉正沉浸在自已的失敗中,猛然抬頭,恰好捕捉到了劉靖臉上那抹高深莫測的笑容。

      她心中一顫,滿是不解。

      都到了這般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為何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她驚疑不定之時,劉靖那平靜而充滿魔力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林婉。”

      “我問你,文章,是由什么組成的?”

      林婉一愣,完全沒料到他會問出如此……幼稚的問題。

      她下意識地回答:“由……句子。”

      “句子又是由什么組成的?”

      劉靖繼續問道,眼神深邃,仿佛一位正在考校弟子的經學大師。

      “是……字。”

      她的回答有些遲疑,不明白劉靖為何在這種時候,問出如此淺顯的問題。

      這感覺,就像一個為了解開九連環而焦頭爛額的人,卻被旁人問起一加一等于幾。

      “對。”

      劉靖的嘴角,勾起一抹高深莫測的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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