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十名侍立在側的黑云都甲士,齊刷刷地轉頭,冰冷的目光如利刃般刺向青陽散人,殿內殺氣彌漫。
然而,青陽散人卻只是微微側頭,仿佛在用那雙沒有被面罩遮擋的眼睛,表達著恰到好處的茫然與不解。
“徐指揮這是哪里的話?”
面罩讓他的聲音帶上了一絲沉悶的回響,在死寂的大殿中顯得格外清晰。
“我家刺史與弘農王殿下,同為大唐冊封之臣,代天子牧民,何來‘歸還’一說?”
不等徐溫反應,他話鋒一轉,聲調陡然拔高,充滿了大義凜然。
“如今朱賊篡位,國賊當道!”
“我家刺史與弘農王殿下,皆是大唐最后的忠臣,理當勠力同心,攜手剿賊,使山河日月幽而復明,大唐社稷轉危為安!”
一番話說得是義正辭嚴,大義凜然。
青陽散人說完,甚至不等徐溫消化,便向前一步,對著徐溫微微一揖,聲音陡然變得懇切而熱烈。
“下官斗膽,敢問徐指揮一句——您,意下如何?是愿與我家主公共舉義旗,匡扶大唐;還是……另有打算?”
好一個“大唐忠臣”!
好一個“另有打算”!
他絕口不提劉靖占據歙州的事實,反而將“大唐”這面旗幟高高舉起!
你徐溫不是自詡唐室忠良,以此為名號令江南嗎?
好!
我家刺史乃先帝在位時親旨冊封,昭告天下!
我們是同僚,是共同匡扶大唐的戰友!
你若反駁,便是親手撕下自已“忠臣”的偽裝!
你若說愿意,那便坐實了劉靖與你平起平坐的“盟友”地位,再也休提“歸還歙州”之事。
徐溫的瞳孔猛地一縮。
他死死盯著堂下那個戴著面具的文士,半晌,竟不怒反笑,甚至還撫掌贊嘆起來:“呵呵……好!說得好!好一張能善辯的巧嘴!劉刺史有先生這般賢才輔佐,何愁大事不成啊!”
這番夸贊,看似賞識,實則是在譏諷劉靖麾下,只有些逞口舌之利的文人。
青陽散人何等人物,豈會聽不出這弦外之音。
他寵辱不驚,對著徐溫深深一揖。
“徐指揮謬贊。下官不過是拾主公牙慧,轉述主公忠君愛國之萬一罷了。若論賢才,似指揮這般定鼎江南、安社稷于危難的國之柱石,方為我輩楷模。”
他將“定鼎江南”四字咬得極重,像是在提醒徐溫,你屁股底下還不干凈,別急著把手伸太長。
兩人的目光在空中交匯,無聲地碰撞出火花。
青陽散人敏銳地察覺到,在自已說出“定鼎江南”四字時,徐溫那只按在刀柄上的手,拇指的指節因過度用力而微微發白。
這位權傾淮南的梟雄,在短暫的失態后,反而笑得更加和煦,只是那笑意越看越假。
他松開刀柄,撫掌道:“先生所極是。劉刺史忠君體國之心,天地可鑒,本官佩服。”
他話鋒一轉,目光在青陽散人那張玄鐵面罩上停留了片刻,語氣變得意味深長。
“既然劉刺史有此匡扶大唐之志,那本官自當鼎力支持。”
“這樣吧。”
徐溫慢條斯理地說道,仿佛在說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為表誠意,我淮南即刻起,便不再向歙州索要一兵一卒,一錢一糧。”
此話一出,青陽散人身后的幾名副使,臉上都露出了喜色。
但青陽散人心中卻是一沉。
只聽徐溫繼續說道:“不止如此,我淮南還會替劉刺史,擋住北面朱溫賊寇,讓他可以安心在江西,施展手腳,建功立業。”
“只是……這刀槍無眼,戰事一起,錢糧消耗便如流水。”
“萬一哪天,我淮南將士衣食無繼,擋不住那朱賊了……”
徐溫攤了攤手,臉上露出一副“愛莫能助”的表情,看著青陽散人,笑道:“到那時,就只能靠劉刺史,獨力擎起我大唐在南方的最后一片天了。”
“希望劉刺史,不要讓天下人失望啊。”
這番話,陰險至極!
他表面上做出了巨大的讓步,又是“不索要錢糧”,又是“幫忙擋住朱溫”,仿佛一個寬宏大量的盟主。
但實際上,他句句都在譏諷劉靖“實力弱小”、“偏安一隅”,并暗中威脅。
這是一種居高臨下的“施舍”,是一種將劉靖放在“被保護者”位置上的羞辱!
青陽散人心中念頭急轉,面上卻依舊不動聲色,只是對著徐溫,再次深深一揖。
“下官,替我家主公,多謝徐指揮的‘厚愛’了。”
他將“厚愛”二字,說得意味深長。
“好說,好說。”
徐溫大笑著揮了揮手,仿佛真的只是在提攜一個后輩。
“既如此,那本官便靜候劉刺史的佳音了!”
青陽散人再次深深一揖,轉身告退。
在青陽散人告退之后,大殿內的肅殺之氣才緩緩散去。
徐溫臉上的笑容不變,他轉過身,對著御座上那位驚魂未定的少年大王,躬身一揖。
“大王,逆使狂悖,驚擾圣駕,臣,罪該萬死。”
他嘴上說著“罪該萬死”,但語氣平淡,沒有絲毫請罪的意思,反而像是在陳述一件與已無關的事。
楊隆演哪里經過這等陣仗,早已嚇得手心冒汗。
他看著殿下那個如同鐵塔般的身影,連忙擺手,聲音都有些顫抖。
“徐……徐指揮何罪之有。今日若非指揮在,本王……本王還不知如何應對。”
“為大王分憂,乃臣子本分。”
徐溫淡淡地說了一句,隨即又道:“臣尚有軍務要處理,先行告退。”
說完,也不等楊隆演再開口,便徑直轉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大殿。
直到徐溫徹底消失在視線中,御座上的楊隆演才仿佛虛脫了一般,癱軟在王座之上,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看著空蕩蕩的大殿,眼中閃過一絲與其年齡不符的怨毒。
而徐溫,在走出大殿的那一刻,臉上的笑容便瞬間消失。
他回到書房,獨自一人對著輿圖,久久不語。
他腦中反復回響的,不是青陽散人那番慷慨陳詞,而是那句綿里藏針的“定鼎江南”。
徐溫開始在心中飛速復盤所有關于劉靖的情報。
“鄱陽堅城,一夜告破,此為‘悍’。”
“吳鳳嶺一戰,全殲彭玕,此為‘謀’。”
“新得饒州,安民屯田,此為‘政’。”
“兵不血刃,逼退贛王使節,此為‘詐’。”
“悍、謀、政、詐……如今,又能派出這等辯才無雙、城府深沉的使節……”
他劉靖麾下,已然聚攏了一批能臣干吏!
徐溫原本設想的,待整合內部后,以雷霆之勢一舉掃平歙、饒二州的計劃,在這一刻,悄然發生了改變。
反觀青陽散人,直到走出那座陰沉的大殿,重新沐浴在陽光下時,他那張玄鐵面罩之下,才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冷笑。
徐溫最后那番話,比之前任何一句直接的威脅,都更加陰險歹毒。
一副用“大義”和“恩惠”精心打造的枷鎖!
他徐溫,要將主公劉靖,牢牢地釘在“被保護者”和“偏安一隅”的恥辱柱上!
他要讓天下人都認為,劉靖之所以能在江西立足,不過是仰仗著他徐溫在北面擋住了朱賊的兵鋒!
這番誅心之,看似給了劉靖發展的時間與空間,實則從一開始,就剝奪了主公未來爭奪天下的“大義名分”!
好一個徐溫!好一個吃人不吐骨頭的梟雄!
青陽散人心中沒有半分輕松,只有更加昂揚的斗志。
他知道,想讓徐溫這頭猛虎真正安分,光靠一張嘴是不夠的,必須在他后院里,再點上一把能燒到他切身之痛的火!
西面,擁兵十萬的廬州劉威,對他弒主上位的行為不置一詞,這種沉默,本身就是一種最可怕的威脅。
從廬州到廣陵,順江而下,不過數日行程,這柄懸在頭頂的利劍,足以讓徐溫夜不能寐。
東面,忠于楊氏的陶雅,更是屢次揚要“清君側”,只是礙于實力不足,引而不發。
更不用說那些散布在江南各地的楊行密舊部,如陶雅、李簡之流,個個都是桀驁不馴的豺狼,對徐溫這位曾經的“同僚”口服心不服。
徐溫需要時間,需要用政治手腕和血腥屠刀,去一條條地斬斷這些鐵鏈,將整個淮南的軍政大權,真正地攥進自已手里。
在完成這一切之前,他絕不敢,也沒有余力,對主公徹底撕破臉皮。
而這,也正是主公劉靖所需要的,最寶貴的喘息之機。
青陽散人很清楚,自家主公雖然連戰連捷,但根基尚淺。
新得的饒州需要時間去消化,數萬降卒需要時間去整編,新組建的水師需要時間去訓練。
這所謂的和平,就是雙方以空間換取時間的默契。
一場比誰更快、更穩的競賽。
一旦徐溫徹底整合了淮南,解決了劉威等人的威脅,他的下一個目標,必然是揮師東向,鯨吞江南的最好時機。
而同樣,一旦淮南內部因為分贓不均而陷入動亂,出現四分五裂的征兆……
那也正是主公劉靖毫不猶豫,飲馬長江,問鼎江都的最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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