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過鐵片上的鉚釘,林重遠一眼便認出,這是包裹千斤閘的鐵皮。
崔瞿繼續說道:“這是我的人,從饒州鄱陽郡的城墻下,冒死帶回來的東西。”
“據他們所,就是這東西,伴隨著毀天滅地的雷霆之聲,在短短一個時辰內,就轟開了堅不可摧的鄱陽堅城。”
“這并非人力而為之,這是天威!”
他的聲音陡然拔高:“這吃人的棋盤上,終于來了一個……懂得以‘仁’做活,卻又手握‘雷霆’殺伐的棋手!”
“他,就是破局的‘天元’!”
崔瞿直視著林重遠震愕到無以復加的雙眼,一字一頓地吐出了那個如今已傳遍江南的名字。
“歙州,劉靖!”
最后四個字,如洪鐘大呂,在竹林間回蕩不休。
一旁,始終安靜侍立的林婉心頭一跳,靜謐如湖的眼眸中蕩起波瀾。
林重遠臉上并無意外之色,他只是深深地看了一眼自已的孫女,然后將目光重新移回到崔瞿身上,那劇烈波動的情緒,此刻竟已平復了大半。
“劉靖此人,我亦知曉。”
他緩緩開口,聲音沙啞:“確實稱得上少年英豪,只是眼下,卻是一頭幼虎啊。”
崔瞿見他沒有直接拒絕,便知此事已成了七分,不由笑而不語。
他知道,自已這個老友不可能不明白雪中送炭與錦上添花的區別,只是事關重大,由不得他一人決斷。
果然,只見林重遠緩緩說道:“此事,干系到我林氏一族數百口人的性命,非同小可,容我思量。”
崔瞿點頭:“這是自然。”
林重遠站起身,整了整衣冠,恢復了世家家主的氣度:“許久未見,你難得來一趟,我自當盡一盡地主之誼。晚宴已備,還請老友務必賞光。”
崔瞿也并未拒絕。
他心中清楚,這不僅僅是一場餞行宴,更是對方做出決定前,最后的考量。
……
當夜,林重遠在府內設下家宴,款待崔瞿。
宴席不大,只有寥寥數人,菜品精致,酒是陳年的佳釀。
廳堂內燈火通明,將一切都照得溫暖如春,與屋外料峭的春寒徹底隔絕開來。
席間,兩人絕口不提白日里那場驚心動魄的博弈,仿佛那塊焦黑的鐵皮也從未出現過。
他們談論著早已作古的詩人,為一句杜荀鶴的“風暖鳥聲碎,日高花影重”而舉杯。
回憶著年輕時一同游學的舊友,最終化為一聲長嘆,感慨著“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的世事無常。
氣氛看似融洽,實則暗流涌動,每一句看似平常的問候,都藏著機鋒。
林重遠為崔瞿斟滿一杯酒,目光看似落在澄澈的酒液上,實則通過酒杯的倒影,緊緊鎖定著崔瞿的反應,緩緩問道:“聽聞北地形勢愈發緊張,朱溫與李克用,怕是又要有一場大戰?”
“這天下,終究還是他們這些人的天下啊。我等江南人家,隔岸觀火,守好自家門戶便是福氣了。”
他的話,看似感慨,實則是在質問。
北方的真龍猛虎你不去投,為何要選江南一個根基未穩的新人?
這難道不是舍本逐末?
崔瞿聞,卻笑了。
他端起酒杯,沒有與林重遠相碰,而是對著空處遙遙一敬,仿佛在敬那些北方的梟雄,又仿佛在敬他們早已逝去的時代。
“老友,北方的龍虎相爭,爭的是那具早已腐朽的前朝龍尸,爭的是誰能坐上那張搖搖欲墜的龍椅。”
“血流成河,固然壯觀,可終究是舊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
他將杯中酒一飲而盡,眼中閃爍著洞悉一切的睿智光芒。
“你我這等人家,若是此刻附從,僥幸成了,也不過是新朝堂上,多兩把隨時可以被人挪走的椅子罷了。”
“仰人鼻息,看人臉色,與今日在楊渥治下,又有何異?”
“朱溫那等屠戮士族的屠夫,難道會比楊渥更好相與?”
他頓了頓,身體微微前傾,聲音壓得更低,充滿了無法抗拒的蠱惑力量。
“可若是,我們去尋一個干凈的根基,輔佐一個真正的開創之主,從無到有,親手為其奠定基業呢?”
“到那時,你我兩家,便是新朝的蕭何、曹參,是那凌煙閣上的不世之功!你總說我崔家乃五姓七望之首,家大業大,可這也是我祖太公望,輔佐周文王,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定下的基業。”
這番話,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了林重遠的心上。
從龍之功,誰不想要?
但風險也同樣巨大。
可崔瞿的話也點醒了他,投靠朱溫等人,看似風險小,實則不過是換一種方式等死罷了。
他瞬間明白了,崔瞿不是瘋了,他是看得比自已更遠,更透徹,也更決絕。
酒過三巡,崔瞿放下酒杯,眉宇間顯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態。
林重遠立刻會意,知道這場無聲的交鋒該結束了。
該說的都已經說了,再說下去也無益。
“老友遠道而來,車馬勞頓,今夜好生歇息。”
崔瞿這才站起身,對著林重遠一拱手,臉上露出一絲真誠的笑意:“叨擾了。只是家中瑣事眾多,確需盡快趕回,明日一早便要啟程,到時就不再向老友辭行了。”
林重遠會意,于是點了點頭,不再多留:“也好。一路保重。”
他目送著崔瞿在下人的攙扶下,略顯蹣跚的背影消失在夜色中,心中不禁感慨萬千。
這年頭,兵荒馬亂,盜匪橫行,出一趟遠門可謂是九死一生。
尤其是崔瞿這般歲數,能讓他冒著如此風險親身前來廬州,所圖之事,可見其決心之大,其事之重!
宴席散后,林重遠獨自一人站在那片被月光籠罩的竹林前,夜風吹過,卷起沙沙的濤聲,仿佛有千萬語在黑暗中低語。
他沒有回房,而是讓人將林婉喚到了身邊。
“采芙。”
他輕聲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散亂:“你對那劉靖,似乎頗為相熟。”
他用的是肯定句,而非疑問句。
林婉抬起頭,清澈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極為復雜難明的光芒,但很快便恢復了平靜。
她臉不紅心不跳的說道:“回阿爺,孫女確實與他有過數面之緣。”
“哦?”
林重遠真的來了興趣,他示意孫女坐下:“說來聽聽。”
林婉沒有詳談,只是輕聲繼續道:“其人才華橫溢,卻懂得藏拙,膽大心細,行事果決,有乃祖之風。表哥與其一見如故,相交甚歡,引為平生知已。”
林重遠難得打趣一句:“有乃祖之風?他老劉家,可不是甚么好東西。”
林婉莞爾一笑,那笑容在搖曳的燈火下,仿佛讓這沉悶的夜色都明亮了幾分。
林重遠朝她招招手,示意她坐下,蒼老的聲音徐徐說道:“今日你崔爺爺的一席話,你也聽了,此地只你我爺孫兩,你是如何想的?”
林婉不再掩飾自已的才思,侃侃而談,聲音清脆悅耳,條理清晰:“阿爺,如今的天下,各地節度使案牘之上,十之八九寫的都是征伐、殺戮、饑荒、易幟。”
“今天這里姓朱,明日那里姓楊,百姓流離失所,如豬狗牛羊。”
“唯獨歙州的卷宗,寫的卻是開荒、屯田、新政、民安。”
“在一個所有人都只知‘取’的時代,突然出現一個懂得‘予’的執政者,孫女覺得,這本身就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劉家兩漢四百余年國祚,‘漢家’二字,早已深入人心。”
“否則,‘金刀之讖’也不會被歷朝歷代的帝王視為心腹之患。劉靖雖未大張旗鼓的高舉漢家大旗,但麾下人馬以及仁德之治已然彌蓋欲彰。”
“收攏天下厭倦了胡人與武夫統治的民心上,便已占了天然的先機,此為其一。”
“其人有勇有謀,行事果決,更難得的是,他并非只知征伐的莽夫。孫女曾細讀歙州情報,他推行的‘按戶授田’之法,看似簡單,卻直指流民之根本。”
“創辦‘蒙學館’,不論出身,皆可入學,此乃百年大計,整頓商律,保護行商,使歙州百業復蘇,此為其二。”
“凡此種種,皆是明主之氣象。”
“其三,天下大勢。”
“再看當今天下,南方格局看似已定,實則皆是土雞瓦狗之輩。”
“楊渥殘暴乖戾,早已失了人心,江南之地暗流涌動。兩浙錢镠,守成有余,雄心已失,只想偏安一隅。鐘匡時不堪大用,馬殷一介武夫……”
“這些人,在格局與眼光上,皆不如劉靖遠矣。”
“北方雙雄相爭,無暇南顧,這正是劉靖崛起的絕佳時機。”
林婉站起身,對著林重遠盈盈一拜,語氣堅定。
“憑此三點,孫女以為,這一注,可以下。”
聽完孫女這番條理分明、鞭辟入里的分析,林重遠陷入了更長時間的沉默。
他不再看孫女,也不再看那燈火,而是將目光投向了眼前那片被夜色籠罩的、深不見底的竹林。
風聲更急,萬千竹葉摩擦,匯成一片蒼茫的、令人心悸的聲浪。
他的內心,此刻也如這片竹林一般,在狂風中劇烈搖擺。
一方面,是對“下注”這件事深入骨髓的恐懼。
他忘不了高駢兵敗后,林家從淮南望族一夜傾頹的慘狀,忘不了自已是如何變賣家產、舍棄尊嚴,才換來家族的茍延殘喘。
每一次的“豪賭”,對林家而,都可能意味著萬劫不復。
但另一方面,是對現狀更深的絕望。
他比誰都清楚,林家在楊渥治下,不過是待宰的肥羊,看似安穩,實則是在慢性死亡。
守,是等死。
賭,是九死一生。
這亂世,根本不給他從容選擇的機會。
他的目光最終落回到孫女林婉的身上,看著她那雙清亮而堅定的眼睛。
那里面,沒有被亂世磨滅的靈氣,更有一種他這個風燭殘年的老者早已失去的、對未來的銳氣。
或許……這丫頭,才是林家真正的“破局之機”。
“采芙啊。”
他終于開口,聲音沙啞而疲憊:“你若是個男兒身,我林家何愁不興!”
他的聲音里,帶著無盡的惋惜與落寞。
“崔和泰那個混賬草包,配不上你,是我林家的幸事。可我林家又何嘗不是后繼無人?你二哥雖也勤勉,卻終究只是中人之姿,守成尚可,開拓不足,遇上這等大爭之世……”
不待林婉接話,林重遠已背過身去,負手而立,任由夜風吹拂著他花白的須發。
“崔瞿那老狐貍,眼光一向毒辣,他看上的人,自然不會差。”
“我只是怕……”
他的聲音,在夜風中顯得有些飄忽,仿佛觸及了內心深處最不愿回憶的傷疤。
“我只是怕,那劉靖,會是又一個高駢啊。”
高駢啊!
當年,一眾藩鎮之中,最有希望一統天下,撥亂反正的英豪。
文能提筆賦詩,寫下《山亭夏日》這等細膩唯美的絕句,武能上馬殺敵,打的孫儒哭爹喊娘。又是南平郡王高崇文之孫,家世顯赫,根正苗紅的大唐勛貴。
能力、名望、家世,所有成功者必備的條件,他都有了。
結果晚年昏聵,迷信方士,嗜好裝神弄鬼,最終與麾下離心離德,被麾下所殺。
林婉靜靜地看著祖父那略顯佝僂的背影,輕聲說道:“阿爺,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林重遠緩緩轉過頭,渾濁的眼中,閃過一絲決斷的精光。
“說得好!這世間,哪有十成十的把握。”
他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身上的暮氣一掃而空,重新散發出一家之主的威嚴與果決。
“我林家在淮南的處境,日漸艱難,楊渥的耐心也快耗盡了,是該早做打算了。”
林婉心中一動,輕聲問道:“阿爺的意思是?”
“你過幾日,收拾收拾,與你二哥一起,去一趟歙州吧。”
林重遠看著她,緩緩說道:“你二哥性子穩重,可以主持大局。而你,心思縝密,眼光獨到,可以幫他參謀。”
“此去,明為商貿,暗為考察。帶上我林家一半的浮財,帶上三百最精銳的家丁護衛。”
“若那劉靖……真如你我所判斷的那般,是可輔佐的明主,那這些,便是我們林家投效的見面禮。”
林婉的芳心,猛地一顫,她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掩蓋住了眼中的波瀾,輕聲應道。
“……是,孫女明白。”
“此去歙州,山高路遠,一路艱險,萬事小心。這幾日,多陪陪你爹娘。”
林重遠的聲音,柔和了些許,帶著長輩的關愛。
“孫女這就去。”
林婉再次行了一禮,轉身緩緩離去,她的身影很快便被庭院深處的黑暗所吞沒,只留下一縷淡淡的幽香,消散在風中。
看著孫女那看似平靜,實則略顯倉促的背影,林重遠不禁搖頭苦笑。
小丫頭的一點心思,又豈能瞞得過他這只老狐貍。
一面之緣,便能讓她記掛至今,甚至在家族案牘中,默默關注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這本身,就是一種動心。
據說那劉靖,相貌俊美,才華橫溢,腹有詩書,又能文能武……
這等亂世奇男子,哪個女子又能真正做到心如止水呢?
也罷,也罷……
若是能因此拴住一頭真龍,于林家而,未嘗不是一件幸事。
他唯一的擔憂,是自已的孫女太過聰慧,太過耀眼。
不知那劉靖,是否能有容人之量。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