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在是季仲的變化太大,原先遮住小半張臉的濃密絡腮胡全部刮掉,戴著一頂黑色幞頭,原本一年西季都不變的短打勁裝,也變成了圓領青袍,就連眉毛似都修飾過,完全就像換了個人。
“體面?”
崔和泰冷笑一聲:“崔林兩家要體面,我就不要體面了?要么休妻,要么義絕,和離?想都別想!”
季仲沒有理會他,朝著劉靖說道:“婚書戶籍在此,還請劉兄開具和離文書。”
只看崔和泰身上捆著的繩索,便知這是崔家老太爺的決定。
至于崔和泰的意見,并不重要。
崔瞿的面子還是要給的,畢竟拐了人家兩個孫女。
劉靖點頭道:“既你二人都愿和離,那本官就此開具文書。”
“我不愿,我不愿!”
崔和泰扯著嗓子大叫。
劉靖使了個眼色,李松立即上前,將一塊麻布塞進崔和泰的嘴里。
很快,張賀便擬好了和離文書,拿到林婉面前。
看著眼前的和離文書,林婉波瀾不驚的臉上,閃過一絲解脫之色,接過毛筆,用清麗娟秀的梅花小楷簽下自己的名字。
一旁的崔和泰見狀,立即扭動身子,口中發出嗚咽之聲,顯然不愿簽字。
但此刻卻由不得他,李松一把將其制住,季仲則抓起崔和泰的手,強行掰開他的大拇指,沾了沾印泥后,按在文書之上。
劉靖提筆在文書上簽下名字,按下官印,高聲道:“文書己成,從此之后,你二人再無夫妻關系,天各一方。”
崔和泰放棄掙扎,滿臉灰敗之色。
眼見事情如愿辦完,季仲朝劉靖拱了拱手:“劉兄,某先送少郎君回府,處理些瑣事,過兩日再來尋你。”
“好!”
劉靖笑著點點頭。
季仲又朝林婉說道:“少……林娘子,某告辭了。”
林婉施了一禮:“季二叔,今日一別,日后不知能否再見,望珍重。”
對崔家的其他人,她感觀都還不錯。
可惜,攤上了崔和泰這么個草包。
“林娘子珍重。”
季仲說罷,一手抓著崔和泰身上的繩索,快步出了公廨。
目送兩人離去,劉靖目光落在林婉身上,問道:“林家娘子有何打算,是去潤州,還是回廬州?”
林婉難得說了句俏皮話:“劉監鎮這般急著趕我走,一杯煎茶都舍不得?”
看得出來,和離之后,她的心情很不錯。
“呵呵,就怕淡茶入不得林娘子這茶藝大家的眼,請。”
劉靖微微一笑,伸手示意。
林婉微微頷首,領著貼身丫鬟與劉靖出了公廨,來到后方府邸。
跪坐在羅漢床上,劉靖默默地煎著茶。
熟能生巧。
他這個小白,如今也煎起茶來也似模似樣。
“請茶。”
片刻后,劉靖將茶盞推到林婉面前。
端起茶盞輕抿一口,林婉贊道:“劉兄煎茶的技藝,愈發醇熟了。”
劉靖打趣道:“煎了這么多次茶,就算是頭豬,也應該開竅了。”
林婉莞爾一笑,隨后解下腰間荷包,從中取出一份折疊的信件,遞了過去。
見狀,劉靖收斂笑意,伸手接過信件,展開細細翻看。
信件中的內容,他并不意外。
自打得知楊渥必定會報復后,王茂章出于自保反叛,己經成了必然。
即便王茂章不想反,下面的親信將佐也會逼著他反。
因為他們與王茂章是一條繩上的螞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沒人愿意等死。
王沖還是夠意思的,知道自己與王家走的近,必然會遭到牽連,所以提前告知。
說實話,此事對王家極為重要,若是泄露出去后果不堪設想,能提前給劉靖透露消息,足以說明王沖的為人,以及對劉靖的信任。
放下信件,劉靖將其塞入懷中,好奇道:“林家如何打算?”
“王家是王家,林家是林家。”
林婉白玉般的手指輕輕在杯沿滑動,聲音清澈而冷冽。
劉靖玩味一笑:“嘖,到底是世家大族。”
世家大族行事風格一貫的冷靜,且沉穩,從不輕易舉族押寶某一方,也從不輕易得罪某一方,多方下注,永遠立于不敗之地。
當真以為黃巢將世家門閥全殺光了?
殊不知黃巢打進長安后,第一件事就是任命崔璆為宰相。
崔璆是什么身份,就不用多說了吧?
世家門閥從未真正消失過,只不過經歷了長達百余年的戰亂,舊的世家門閥相繼落魄,但卻又有新的世家門閥冒頭,不過新的世家門閥吸取了教訓,換了個身份,換了個名頭,低調蟄伏。
見他還有心情調侃,林婉饒有興趣地問:“你不怕?”
劉靖端起茶盞輕啜一口,說道:“怕,怎么不怕,人家可是弘農郡王,江南之地真正的皇帝,麾下幾十萬大軍,我一個小小的監鎮,手下百來號士兵,在人家面前如一只螻蟻,輕易就會被碾死。”
林婉白了他一眼:“你這人,嘴里沒一句實話。”
劉靖笑問道:“我說的難道不對?”
林婉沉默了片刻,忽地問道:“那首《鵲橋仙》是你寫的吧?”
“不是。”
劉靖搖搖頭。
林婉不語,靜靜看著他。
“林小娘子,你再怎么看,也不是我寫的。我劉靖為人坦蕩,從不干冒名頂替之事。”劉靖解釋道。
只是看林婉的表情,顯然不信。
嘖!
這年頭,說真話怎么就沒人信呢。
就自己那狗爬一樣的毛筆字,從哪看都不像是能寫出《鵲橋仙》的人。
林婉又問:“可有曲?”
劉靖答道:“沒有。”
“果真?”
林婉目光狐疑。
劉靖緩緩說道:“人生若只如初見,無曲是遺憾,但遺憾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常道,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項羽自刎垓下,即便過了千年,依舊令后人惋惜,可若他真的逃回江東,那還是西楚霸王嘛?所以,真得了曲子,或許你反倒沒了如今的心境。”
“人生若只如初見……”
林婉細細品味著這句話,片刻后,問道:“此詩可有下闕?”
見狀,劉靖提醒道:“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林娘子,你著相了。”
“多謝劉兄提醒。”
林婉神色微變,鄭重地施了一禮。
“客氣了。”
劉靖微微一笑,旋即說道:“林娘子若要回潤州,我可遣人護送。”
至于廬州,那就算了。
前幾日才剛在廬州干了一票大的,楊雨生此刻應該發了瘋似的滿世界找線索,安排人送林婉回去,風險太大。
林婉也不矯情,道了聲謝:“如此多謝劉兄了。”
劉靖擺擺手:“小事一樁。”
一盞煎茶喝完,林婉并未逗留,起身告辭。
劉靖則安排李松領幾名士兵,護送她去潤州。
碼頭上,劉靖面含笑意的拱了拱手,語氣灑脫道:“林娘子,江湖路遠,有緣再見!”
林婉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而后提著裙擺登上漕船。
漕船漸行漸遠,碼頭上的那道身影,早己離去。
林婉坐在船艙中,目光眺望窗外遠方。
人生若只如初見,哎……
_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