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著劉靖那張冷硬如鐵的臉,終究還是沒敢再往前走一步。
那股子沖上天靈蓋的血氣,被“軍令”二字硬生生地壓了回去。
“末將……遵命。”
柴根兒從牙縫里擠出這幾個字,狠狠地把刀插回鞘中。
“哐當”一聲,刀鞘都在震顫。
他別過頭去,抬起粗糙的大手,狠狠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
“全軍聽令!”
劉靖并沒有給眾將太多悲傷的時間,大手一揮。
“加速行軍!目標臨川!”
……
五日后。
臨川郡城外。
原本繁華的郡城,此刻城門緊閉,吊橋高懸。
城頭上旌旗獵獵,隱約可見寒光閃爍。
城外的歙州軍大營里,氣氛壓抑得讓人窒息,連戰馬都不敢嘶鳴。
牛尾兒的副將跪在帥帳前,額頭死死貼著泥地。
“起來。”
劉靖站在他面前,面無表情,但負在身后的雙手卻緊緊攥拳。
“把當時的情況,再說一遍。”
副將抬起頭,滿臉淚痕,咬牙切齒地復述了整件事情的經過。
說到最后,他猛地磕了一個響頭,鮮血直流。
“主公!那危仔倡喪心病狂!”
“他……他把牛將軍的頭割下來了!”
“就掛在南門的城樓上!說是……說是要讓咱們看看下場!”
嗡——
站在劉靖身后的眾將,瞬間炸了。
“畜生!”
“不可饒恕!”
殺人不過頭點地。
辱尸,這是死仇,是不死不休的死仇。
“走。”
劉靖只說了一個字。
他翻身上馬,沒有帶大軍,只帶著柴根兒等將領,策馬沖向南門。
八百步。
在這個距離,能清晰地看到城樓上的景象。
天空依舊陰沉,厚重的鉛云低低地壓在城頭,偶爾漏下幾縷慘白的陽光,照得人心里發寒。
城樓最高的旗桿上,掛著一顆黑乎乎的東西。
那不是旗幟。
那是一顆人頭。
經過幾日雨水的浸泡,那顆頭顱已經腫脹變形,皮膚呈現出一種令人作嘔的慘白色,發髻散亂,濕漉漉地貼在臉上,還在往下滴著渾濁的水珠。
幾只濕透了羽毛的烏鴉落在旗桿上,發出令人心悸的“嘎嘎”聲,時不時低頭啄食一下那已經翻卷的皮肉。
面目早已全非。
那個總是咧著嘴笑的憨貨……
“啊啊啊!!!”
柴根兒從喉嚨里發出一聲不似人聲的咆哮,像是心肺都被撕裂了。
他猛地拔出橫刀,指著城樓。
“屠城!!!”
“破城之后,雞犬不留!!”
“給牛尾兒報仇!!”
身后眾將也齊齊拔刀,殺氣沖天,匯聚成一股實質般的寒流。
“屠城!屠城!”
這股恨意,若是化作實質,足以把這座臨川城燒成灰燼。
與此同時,臨川南門城樓之上。
危仔倡身披縞素,雙手死死抓著滿是青苔的垛口,半個身子都探了出去。
當那一浪高過一浪的“屠城”吼聲,順著風傳上城樓時,他并沒有恐懼,反而像是聽到了世間最美妙的樂章,整張臉因為極度的亢奮而扭曲變形。
“聽到了嗎?陳公,李公,你們聽到了嗎?!”
危仔倡猛地轉過身,一把揪住身旁陳泰的衣領,指著城下那片黑壓壓、殺氣如云的歙州軍,笑得癲狂且神經質。
“屠城!哈哈哈!劉靖急了!他瘋了!”
“這就是你們口中的仁義之師?這就是你們想投靠的明主?”
“看看那雙眼睛,那是要吃人的眼睛!他現在只想把我們剁碎了喂狗!”
陳泰、李元慶等一眾被強行拉上城樓“觀戰”的世家家主,此刻面如死灰,渾身抖得像篩糠一樣。
他們看著城下那漫山遍野的甲士,看著那寒光凜凜的刀叢,再聽著那讓人毛骨悚然的“屠城”口號,只覺得褲襠里一陣溫熱,竟是當場嚇尿了。
后悔啊!
腸子都悔青了!
早知如此,當初哪怕是被危仔倡殺了,也該拼死開城的。
現在好了,劉靖真被逼成了惡鬼,這臨川城里,誰也別想活!
“完了……全完了……”
陳泰癱軟在地,眼神絕望:“這下連投降的路都斷了……”
看著這些平日里高高在上的族長們如喪考妣的模樣,危仔倡眼中的快意更濃。
對!就是這樣!怕吧!恨吧!
他在心里瘋狂嘶吼。
劉靖,快下令吧!快攻城吧!
只要你的第一波箭雨射上來,死的不僅僅是這臨川城的百姓!
這江南十三州的人心,就全都死在你手里了!
城下。
劉靖死死盯著那顆頭顱。
那一瞬間,手指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隨即猛地攥住了腰間的刀柄。
“噌——”
橫刀出鞘半寸,發出一聲凄厲的鳴響。
那一刻,他腦子里沒有任何權謀,沒有任何大局。
只有一個念頭在瘋狂地撞擊著天靈蓋——殺進去!
把這座城變成廢墟!
把危仔倡那個瘋子剁成肉泥!
哪怕洪水滔天,哪怕基業盡毀,他現在只想見血!
“傳令……”
劉靖張開嘴,聲音沙啞得像是兩塊生銹的鐵片在摩擦。
那個“屠”字,已經滾到了舌尖,帶著滿腔的血腥氣,即將噴薄而出。
然而,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一道人影猛地策馬沖出,撲到劉靖馬前。
“吁——!”
那人一把勒住劉靖戰馬的韁繩,巨大的力道硬生生將狂躁的戰馬拽得前蹄騰空。
是袁襲。
他雖披頭散發,顯得有些狼狽,但那雙眼睛里卻透著一股子武將特有的狠厲與決絕。
他死死頂住馬頭,另一只手甚至大膽地按在了劉靖即將拔刀的手腕上,如鐵鉗般紋絲不動。
“主公!不可!!”
袁襲盯著劉靖那雙赤紅的眼睛,沒有任何廢話,嘶聲吼道。
“您若因一時之怒而屠城,便是正中危仔倡下懷!”
“去他娘的下懷!”
“他不是要贏,他是要您輸!”
袁襲直視著劉靖那雙瘋狂的眼睛,聲音愈發冰冷。
“主公,您還記得剛才那名校尉的稟報嗎?”
“他提到一個細節:在牛將軍被誘入甕城之前,城內曾發生過一場短暫的‘內亂’,甚至在受降之時,城中糧倉方向還燃起大火。”
“您不覺得這太巧了嗎?哪有內亂和火災,都恰好發生在誘敵之時?”
袁襲頓了頓,聲音壓得更低,也更沉:“這分明是危仔倡演給牛將軍看的一出戲!他用‘內亂不穩’和‘糧草被焚’的假象,制造出他急于求援、內部空虛的錯覺,逼迫牛將軍這樣的急先鋒不得不冒險入城!”
“一個能設計出如此環環相扣、精準算計人心的圈套的人,他會想不到激怒您的后果嗎?”
“您看看城頭!那些世家豪族被嚇得面無人色!危仔倡正在那兒笑呢!他在等著您把這些人徹底推到他的戰車上!”
袁襲深吸一口氣,聲音更加迅速:“主公可還記得曹孟德?”
“為報父仇,他屠了徐州,血流漂杵。結果呢?”
“他解了一時之恨,卻讓陳宮、張邈等人心寒齒冷,轉而迎了呂布!”
“呂布趁虛而入,險些讓他丟了整個兗州根本之地!”
“屠刀一起,看似解恨,實則授人以柄,自毀長城!這,就是屠城的代價!”
“那又如何?!”
劉靖猛地打斷了他,聲音里帶著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暴戾。
他指著那座城池,眼中殺意滔天:“那就殺個干干凈凈。”
劉靖的聲音很輕,卻讓袁襲渾身一顫。
“一座城,從老到幼,從人到狗,一只不留。”
“誰又能傳出風聲?曹操蠢就蠢在,殺得不夠徹底!”
這一刻的劉靖,已經被仇恨蒙蔽了雙眼,只想用最徹底的毀滅來填補心中的痛。
“殺得光人,您殺得光這天下的人心嗎?!”
袁襲沒有退縮,反而繼續勸誡。
“縱使您能把這撫州殺成鬼域,可這天下還有多少州郡?您能把這天下人都殺絕嗎?”
“這江南西道的百姓會怎么看您?他們會把您當成吃人的惡鬼!哪怕是那剛出生的孩童,都會被教導著恨您入骨!”
“主公!”
袁襲猛地一指城外那黑壓壓、一眼望不到頭的數萬大軍,聲音嘶啞而悲愴。
“牛將軍的死!我們都痛!”
“可城外這幾萬弟兄,哪個不是把身家性命都交給了您?!”
“您要為了一個兄弟的仇,讓這幾萬個兄弟都去打一場沒有盡頭的爛仗,讓他們都死在毫無意義的巷戰里嗎?!”
“您對得起牛將軍,可您對得起他們嗎?!”
“更重要的是,我們為何而戰?我們是為了終結這亂世,是為了建立一個新秩序!”
“若我們的新秩序,是建立在一座城的白骨之上,那我們和黃巢、和石虎,又有什么區別?!”
“主公,您要的是天下,不是一座墳墓啊!”
這最后一句話,像是一柄千鈞重錘,狠狠砸在了劉靖的心臟上。
嗡——
劉靖渾身劇烈一顫。
原本充血的視野中,仿佛閃過一幅畫面。
滿城火光中,百姓仇恨的眼神,那是比刀劍更鋒利的東西。
一旦這道口子開了,他在江西苦心經營的“仁義”大旗,就會瞬間倒塌。
為了殺一個危仔倡,賠上整個江南?
值嗎?
牛尾兒那張憨厚的笑臉,仿佛又浮現在眼前。
“主公,俺不疼,您別為了俺,壞了大事。”
劉靖的胸膛劇烈起伏,像是一個溺水的人在拼命呼吸。
他的手依然死死扣著刀柄,指節因為用力過度而泛出慘白。
他在忍。
忍得五臟六腑都在抽搐,忍得牙齒都要咬碎。
“呼——”
許久,一聲沉重至極的濁氣,終于從他喉嚨深處擠了出來。
那只握刀的手,顫抖著,一點點,一點點地松開了。
“哐當。”
刀鋒歸鞘。
這一聲輕響,在死寂的陣前顯得格外刺耳。
劉靖閉上眼,再次睜開時,眼底的血色已經強行壓了下去,只剩下一片令人心悸的幽深。
他看著袁襲,聲音平靜得可怕,卻透著一股子滲人的寒意。
“袁襲。”
“你說得對。”
“我是三軍主帥,不是市井匹夫。”
他猛地調轉馬頭,背對那座城池,背對那顆頭顱,不再看一眼。
因為他怕再看一眼,心里的野獸就會再次沖破牢籠。
“回去。”
“傳我軍令。”
“全軍修整,打造發石車。”
“明日起,不攻城。”
“只向城內拋射書信。細數危仔倡弒兄、篡位、詐降之罪。”
說到這里,劉靖頓了頓,語氣中透出一股森然的殺機。
“告訴城內百姓,只誅首惡,余者不問。”
“我要讓危仔倡看著,他引以為傲的毒計,是怎么變成勒死他自已的絞索。”
此話一出,柴根兒跟人紛紛大驚,不可置信道:“刺史……”
劉靖的聲音陡然拔高,如同寒鐵相擊,每一個字都砸在眾將心頭。
“這是軍令!”
這四個字,如同四根釘子,死死釘在地上。
但大軍并沒有立刻安靜下來。
那股子沖天的殺氣和慣性,讓空氣都仿佛凝固了。
前排的幾個牙兵,眼珠子赤紅,手里的橫刀還在微微顫抖,似乎下一秒就要控制不住沖出去。
“哐當!”
不知是誰,憤恨地將手里的盾牌重重砸在泥水里,濺起一片污泥。
緊接著,是粗重的喘息聲,那是幾千條兒郎在強行壓抑著憤怒。
柴根兒的嘴唇蠕動了幾下,猛地咬緊,一絲鮮血順著嘴角流了下來。
那是他硬生生把到了嘴邊的“不服”給咬碎了咽下去。
最終,他狠狠一拳砸在自已掌心,指骨發出脆響,單膝跪地,頭顱重重垂下。
“末將……遵命!”
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
“嘩啦——”
甲葉碰撞聲連成一片,數千將士齊齊單膝跪地,動作整齊劃一,卻透著一股子讓人心酸的憋屈。
“末將遵命!”
隨著軍令下達,原本殺氣騰騰、即將如洪水般淹沒臨川城的歙州大軍,竟真的在號角聲中緩緩后撤。
如潮水退去,只留下一地令人窒息的肅殺。
城樓之上。
那種病態的狂笑聲,像是被一只無形的大手突然掐斷了脖子,戛然而止。
危仔倡死死抓著垛口,指甲崩斷在青苔里。
退了?!
怎么可能退了?!
“劉靖!!你看不起我?!”
危仔倡的聲音因為極度的羞憤而變了調,尖銳得刺耳:“你裝什么圣人?!”
“你的大將被殺了!頭都被掛起來了!你都不敢攻城?!”
“回來!給我回來啊!!”
他瘋了似的拍打著城墻磚。
見此,周圍士兵眼中流露出幾分慶幸和疑惑。
危仔倡這個賭徒猛地轉過身,臉上強行擠出一狂妄的笑,指著劉靖退去的方向,聲嘶力竭地吼道。
“看見了嗎?!他們跑了!!”
“劉靖就是個懦夫!他沒糧了!他怕了我們臨川的城防!”
“我們贏了!只要守住,他們遲早得餓死在外面!”
他瘋狂地揮舞著手臂,試圖用這拙劣的謊去填補人心上的裂痕。
可是,并沒有多少人歡呼。
寒風吹過,家主們低著頭,士兵們面面相覷。
在他身后。
原本已經癱軟在地的陳泰、李元慶等世家家主,此刻看著那一幕,眼神變了。
他們看到的不是劉靖的軟弱,而是令行禁止的可怕。
一支在暴怒中還能聽從號令、說退就退的軍隊;一個在殺將之仇面前還能保持絕對理智的主帥。
這樣的人,太可怕了。
但也正因為這份可怕的理智,讓他們看到了一線生機。
“還有機會……只要不跟著危仔倡發瘋,還有機會……”
陳泰哆嗦著嘴唇,低聲喃喃。
既然劉靖沒瘋,那就說明,這臨川城里的人,未必都要給危仔倡陪葬。
只要……只要把那個“首惡”交出去……
幾位家主不約而同地對視了一眼,雖然誰都沒說話,但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意思,卻讓周圍的空氣都變得微妙起來。
危仔倡猛地回過頭。
雖然家主們立刻低下了頭,掩飾住了眼中的異樣,但他還是敏銳地捕捉到了那種微妙的氣氛變化。
人心,散了。
危仔倡的笑聲回蕩在城頭,顯得格外凄厲和空洞。
他看著那些眼神閃爍的家主,眼底閃過一絲陰毒。
他知道,光靠謊是騙不住這些老狐貍的。
“來人!”
危仔倡猛地拔刀,刀尖直指陳泰等人的鼻尖,厲聲道。
“如今劉靖雖退,但圍城之勢未解!為了防止奸細作亂,自即日起,臨川全城軍管!”
“陳公、李公,你們各家的部曲、家丁,全部打散編入我的牙軍,由趙副將統一指揮!違令者,以通敵論處,斬立決!”
陳泰等人面色大變,這是要明搶兵權啊!
沒了私兵,他們就是待宰的羔羊。
可看著周圍殺氣騰騰的危家親衛,他們只能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顫抖著拱手應諾。
“怎么?不情愿?”
危仔倡看著他們那副如喪考妣的模樣,突然陰惻惻地笑了起來。
他慢條斯理地從懷中摸出一枚沉甸甸的鎦金銅虎符,在手里拋了拋。
那金屬撞擊的聲音,在死寂的城頭顯得格外刺耳。
陽光下,那枚虎符泛著幽冷的光澤,背部刻著一個清晰的“撫”字,周圍還有一圈復雜的云雷紋。
陳泰的瞳孔猛地一縮,失聲叫道:“這……這是大帥的貼身虎符?!怎么會在你手里?!”
李元慶也是倒吸一口涼氣,渾身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他們都認識這東西,這是危全諷從不離身的信物,見符如見大帥。
如今大帥生死不知,這虎符卻落到了危仔倡手里,甚至上面似乎還沾著一絲暗紅色的血跡……
一種無法喻的恐懼瞬間爬滿了眾人的脊背,令他們不寒而栗!
這個瘋子,難道連大帥都……
“現在在我手里,自然就是我的。”
危仔倡一把攥緊虎符,眼神兇戾,根本不給他們思考的時間:
“我告訴你們,這枚虎符,能調動撫州下轄六縣的所有兵馬!雖然主力沒了,但湊個萬把人還是有的!”
“我已經派心腹拿著我的手令出城了。只要我危仔倡今天死在這城頭上,或者這臨川城破了……”
他湊到陳泰耳邊,聲音輕得像鬼語,卻讓所有人如墜冰窟。
“那六縣的兵馬就會立刻接到死令——把你們這幾家留在鄉下的祖宅、田莊,還有那些沒來得及進城的旁支子弟,全部殺光!雞犬不留!”
“就算是死,我也要拉著你們幾大世家,給我危家陪葬!”
“聽懂了嗎?!”
這一聲咆哮,徹底擊碎了世家家主們最后一點小心思。
陳泰渾身癱軟,冷汗瞬間濕透了衣背。
他知道,這個瘋子說得出,就絕對做得到。
“聽……聽懂了……”
“愿……愿為大帥效死……”
危仔倡冷笑一聲。
想賣我求榮?做夢!
要死,大家綁在一起死!
如今。
他知道,真正的較量,現在才剛剛開始。
而這一次,不再是刀對刀,槍對槍,而是……
誅心。
……
那一夜。
臨川城外的歙州大營,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
沒有喊殺聲,沒有磨刀聲,甚至連平日里士兵們的打屁閑聊聲都消失了。
只有工匠營里傳來“咚咚”的伐木聲和鑿擊聲,他們正在連夜趕制攻城用的發石車,巨大的原木被拼接在一起,散發著木料清香。
帥帳不遠處,臨時征用的大帳里燈火通明。
數十名隨軍的文吏被連夜召集起來。
“不用寫什么之乎者也!”
袁襲站在案前,手里提著一把帶血的橫刀,厲聲喝道。
“就寫白話!讓哪怕不識字的農夫聽人念一遍也能懂!”
“就寫三條:一、危仔倡殺兄篡位,天理難容;二、危仔倡詐降坑殺義士,不講道義;三、劉使君承諾,只殺危仔倡一人,獻城者賞,附逆者死!”
“寫完之后,綁在箭上,給我射進城去!射進每一條巷子,每一戶人家!”
“另外,傳令軍中選五百名嗓門大的壯士,明日一早,列陣于護城河外,對著城頭給我輪番背誦這三條!”
“我要讓這城里的每一個人,哪怕是不識字的販夫走卒,耳朵里也灌滿危仔倡的罪狀!”
夜深。
劉靖獨自一人坐在帥帳中。
那張冷硬如鐵的面具早已卸下,只剩下一片深不見底的疲憊。
他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幾塊已經風干發硬的肉干。
這是牛尾兒上次出征前,硬塞給他的,說是他老娘親手做的,讓他嘗嘗鮮。
他看著它,眼神有些發直。
他以前總以為自已已經習慣了。
習慣了看著戰報上那些冷冰冰的數字,習慣了告訴自已“一將功成萬骨枯”,習慣了用“為了大義”來掩蓋那陣亡士兵的血腥氣。
他以為自已心腸已經夠硬了。
可當見到那變成了一顆掛在城頭、腐爛發黑的頭顱,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會咧著嘴叫他“主公”的兄弟……
這一刻,無數亡魂,仿佛都借著牛尾兒的臉,在他眼前晃動。
書上寫的“一將功成萬骨枯”要用多少個牛尾兒,多少個有名無名的兄弟去填,才能填平這亂世的溝壑?
劉靖捏著那塊肉干,指尖微微顫抖。
他緩緩將肉干送入嘴里,用力地咀嚼著。
肉干很硬,硌得牙齒生疼,帶著一股子粗糙的咸腥味。
但他沒有停,只是用力地嚼著,腮幫子鼓起,仿佛想把那股子迷茫和軟弱嚼碎了吞下去。
“咕咚。”
他硬生生地將那塊沒有嚼爛的肉干咽了下去。
那股粗糲的硬物劃過喉嚨,帶來一陣火辣辣的刺痛,也讓他那顆有些動搖的心,重新感到了痛楚的真實。
路走了一半,回頭就是萬丈深淵。
若是現在怕了、悔了,那無數死去的弟兄,還有牛尾兒,才是真的白死了。
劉靖抬起頭,看著地圖上“臨川”二字,眼底的那一絲迷茫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難以喻的決絕。
“牛尾兒。”
劉靖的聲音沙啞,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
“這肉干……很香。”
他緩緩站起身,目光穿透了營帳,仿佛看見了那座臨川城,也看見了那血雨腥風的天下。
“你的仇,還有弟兄們的命,我都背著了。”
“看著吧……”
劉靖的手指重重地點在輿圖上,指尖下。
江山如畫,卻也如血。
“我會踩著這亂世的尸山血海,給你們殺出一個……太平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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