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州,清晨。
刺史府最高的樓上,晨風微涼,帶著水汽與草木的清新。
劉靖負手立于雕花木窗前,玄色常服的衣角被風微微吹拂。
他的目光深邃,穿過重重疊疊的庭院樓閣,落在遠處府門前那片喧騰的赤色之上。
那是一支即將出發的龐大儀仗隊伍。
數百名仆役、樂師、侍女,皆著嶄新的紅衣,數百面旗幡、華蓋、彩旗,在初升的朝陽下舒展。
無數紅綢與金飾交織,流光溢彩,宛如一條伏在地上的赤色巨龍,只待吉時一到,便要騰空而起,去往丹陽。
這場聯姻,他謀劃已久。
它不僅是與清河崔氏的結合,更是他向整個江南,乃至天下所有還在觀望的勢力,投下的一塊問路之石。
石子入水,是激起滔天巨浪,還是只泛起幾圈微不足道的漣漪,全看這塊石頭的分量。
而劉靖,對自已有著絕對的自信。
他身后,腳步聲輕柔如貓。
身著一身干練青衣的林婉,雙手呈上了一卷還散發著墨香的竹簡,以及幾張質地略顯粗糙的樣紙。
“主公,關于《邸報》的籌備,這是最新的進展。”
她的聲音清脆而沉穩,帶著一絲難以掩飾的興奮.
“活字印刷的匠人已經初步掌握了技巧,這是第一批試印的樣稿。字跡清晰,比起雕版,效率何止提升了十倍!只是……”
她的語氣中透出一絲為難:“只是若要如主公所,讓邸報之名傳遍江南十數州,乃至更遠,后續的投入實在太過巨大。”
“不說別的,光是紙張與油墨,就是一筆天文數字。歙州自產的竹紙,產量有限,若要從外州大批量采買,價格便會居高不下。”
“還有您說的,要建立遍布各州郡縣鎮的‘發行之網’,需打通無數關隘,疏通各地官府、驛站乃至江湖幫派的關系,這……”
“每一項,都是浩大工程。”
劉靖沒有回頭,平靜地接過了她的話:“最快,也要數月才能初見雛形。”
林婉點了點頭,憂心忡忡:“正是。屬下擔心,我們如此大張旗鼓,耗費巨資,一旦有所成效,各地藩鎮必然群起效仿。”
“屆時,我們前期的投入,豈非為他人做了嫁衣?”
“嫁衣?”
劉靖的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覺的微笑。
他轉過身,從林婉手中接過那張樣紙
紙上,是幾行方正的宋體字,內容是他親自撰寫的一段關于“攤丁入畝”新政的簡短說明。
“他們可以模仿邸報的形式,卻模仿不了邸報的魂。”
劉靖的手指輕輕拂過紙面,聲音里帶著一種超然于這個時代的洞見。
“我們有先發之勢。當他們還在琢磨如何燒制活字、如何鋪設渠道時,我們的邸報早已深入人心。更重要的是。”
他頓了頓,目光灼灼地看著林婉:“邸報,并非僅僅是朝廷政令的喉舌,它更是一個能讓天下商賈趨之若鶩的平臺。”
“平臺?”
林婉對這個新奇的詞匯感到不解。
“不錯。”
劉靖耐心地解釋道:“試想,當我們的邸報發行百萬,人手一份時,若是有綢緞莊想讓全江南的婦人都知道他家新到的蘇繡有多美,該當如何?若是有酒樓想讓天下豪客都來品嘗他家的美酒,又該如何?”
林大眼睛一亮,瞬間明白了什么:“他們……他們可以在邸報上揚名!”
“正是。”
劉靖點頭贊許,“他們想要揚名,便要付錢。這筆錢,就叫‘告身費’。有了這筆錢,我們便可以采買更多的紙張,雇傭更多的印工與發行之人,甚至可以降低邸報的售價,讓最窮苦的百姓都能買得起。”
“我們的邸報越廣,‘告身費’便越高;‘告身費’越高,我們便越有錢款去讓邸報更廣。如此循環往復,生生不息。”
他將那張樣紙遞回給林婉:“屆時,任何效仿者,在我們面前,都將如螳臂當車。我只需略微降低‘告身費’,便能斷其財路。”
“或是提升邸報的印制水準與內容,便能奪其讀者。這盤棋,從我落筆寫下‘邸報’二字時,終局便已注定。”
“你不必擔憂,放手去做。錢糧方面,府庫會全力支持。”
“屬下……遵命!”
林婉躬身一揖,鄭重地退了下去。
窗外的喧鬧聲愈發鼎沸。
“刺史,吉時已到。”
門外,傳來親衛都頭雄渾的提醒。
劉靖收回思緒,最后望了一眼輿圖上丹陽的位置,轉身走下樓,向府門行去。
府門前,人頭攢動,鼓樂齊鳴。
作為此次迎親使團正使,被選為儐相的吳鶴年早已等候多時。
正常而,如此大婚,本該是由劉靖這個新郎官親自前往丹徒迎親,以示對崔家的最高敬意。
但如今歙、饒二州初定,內外皆有隱患,他身為一方之主,一舉一動都牽動著無數人的目光,自然是沒法親自離境前往的。
這種情況,在亂世之中并不罕見,唐時便早有先例。
若新郎不便親迎,便可委托一名未婚的好友擔當“儐相”,代為迎親,禮數上同樣周全。
只是劉靖麾下心腹好友不多,施懷德與張賀早已成家,膝下皆有兒女,不符合“未婚”的條件。
數來數去,這個人選最終落在了吳鶴年身上。
不同于施懷德與張賀早早成家立業,吳鶴年的人生軌跡可謂清奇。
他早年不是在山中當和尚,就是在觀里做道士,一心尋仙拜師,訪遍名山大川,至今仍是個孑然一身的光棍。
如今,他雖然在刺史府任職,卻依舊沒有半點成家的心思,反而將早年尋仙問道的熱情,全都轉移到了外丹之術上。
每逢休沐之時,他便雷打不動地往城外的司天臺跑,纏著施懷德與煢煢子,討教學習那玄之又玄的外丹之法。
外丹之術,說白了就是個無底的吞金巨獸。
吳鶴年那點微薄的俸祿,幾乎是左手剛領,右手就全變成了煉丹爐里的青煙。
到頭來,還得厚著臉皮,時常找劉靖這個主公借錢周轉,才能維持得了“修仙”的體面。
看到他的瞬間,即便是素來沉穩的劉靖,嘴角也不禁微微抽動了一下。
眼前的吳鶴年,模樣實在太過……惹眼。
他臉上涂著厚厚一層白粉,也不知用了幾斤,白得像個剛從墳里刨出來的新出爐的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