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在邸報上,連篇累牘地刊登歙州、饒州今年又開墾了多少荒田,夏秋兩季收了多少賦稅糧食,百姓在輕徭薄賦之下,生活水平如何大幅提高,家家戶戶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
然后,再用寥寥數筆,刊登其他地區的百姓在苛政與戰亂下的悲慘境況。
兩相對比之下,長期以往,其他地區的百姓和讀書人,會怎么想?
他們自然而然會偏向于自已,會將歙州、饒州視為亂世中的唯一圣地,是真正的王道樂土!
屆時,人才與流民,將如百川歸海,滾滾而來!
這還只是其一。
劉靖的目光變得更加深邃。
他還可以在雜談版面,刊登一些“神鬼異志”。
比如歙州山里出現了什么麒麟祥瑞,又比如他劉靖的母親懷孕時,曾夢見金龍入懷。
或是他自已出生之時,有紅光滿室,紫氣東來。
以后世的見識來看,這些雜談,簡直是降智的笑料。
但別忘了,此時的古人,就信這個!
劉靖的思緒飄向了那些史書中的赫赫聲名。
那位斬白蛇而起的漢家高祖,一個亭長出身的草莽,不也得編造一個自已是赤帝之子的神話,才能聚攏人心嗎?
那個將“符命”玩弄于股掌之上的王莽,靠著一塊塊“天降祥瑞”的石頭和一份份偽造的讖緯,硬生生從漢室手中竊取了天下,登上了九五至尊之位。
還有那位同樣姓劉的光武帝,不也是靠著“劉秀當為天子”的讖語,才在亂世之中脫穎而出,聚攏了云臺二十八將,重興漢室江山嗎?
無論是開創者,是篡逆者,還是中興之主,他們無一例外,都是頂級的故事大師。
他們用這些半真半假的傳說,為自已披上了一件名為“天命”的神圣外衣。
這套把戲,從古至今,百試不爽。
聰明人自然不會信,但要知道,這些東西壓根就不是說給聰明人聽的。
只要天底下九成九的底層百姓相信,那他劉靖,便是天命所歸!
思緒流轉只在瞬息之間,劉靖的目光回到林婉身上,發現她已經從最初的震驚中,推演出了第一層意圖。
林婉的心跳驟然加速,聲音壓得更低,仿佛在訴說一個驚天的秘密。
“您想用這張紙,將歙、饒二州的富足安康傳遍天下,再用它,將別處的民不聊生公之于眾?”
“兩相對比之下,人心思變……您是想用這張紙,去攻城掠地?”
“一張紙,勝過十萬軍?!”
林博聽得目瞪口呆,他怔怔地看著自已的妹妹,又看看含笑不語的劉靖,先前的后悔消失的無影無蹤。
這不是商賈之道,這是帝王心術!
劉靖終于開口,他看著林婉,目光中滿是欣賞。
“林娘子只說對了一半。”
他緩緩起身,踱步至窗前,負手而立。
“得民心者,只是得了‘王道’。可這亂世,還需要‘霸道’。”
“本官要的,不僅是天下百姓的向往,更是他們發自內心的敬畏!”
他的聲音平淡,卻仿佛帶著雷霆萬鈞之力,在大廳內回蕩。
“‘王道’與‘霸道’,我全都要!”
林婉猛地吸了一口氣,清澈的目光中,充滿了震驚。
此等手段,誰曾預料?誰曾想到?
她直直地望著劉靖的背影,仿佛在仰望一座巍峨的高山。
這哪里是一個簡單的“進奏院”?
這分明是一張無形的大網,一桿能夠直指人心的神兵!
困于閨閣二十載,原以為此生不過賬本與庭院。
今日方知,女子之筆,亦可為刀,亦可為劍!
亦可為這天下,開一全新氣象!
見她臉上那副震撼的神情,劉靖轉過身,嘴角噙著一抹了然的笑意,聲音帶著一絲引誘。
“如何,林娘子可有意,來執掌這院?”
林婉的心臟,在那一瞬間劇烈地跳動起來。
她緩緩起身。
那動作,優雅依舊,卻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堅定。
她理了理衣袖,挺直了纖秀的脊背,雙手交疊于身前,對著劉靖,行了一個莊重無比的文人作揖禮。
一躬到底。
“民女,愿為刺史分憂。”
“好!”
劉靖猛地一拍扶手,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
他撫掌大笑,笑聲中充滿了難以掩飾的欣賞與快意。
“本官便任命你為進奏院院長一職,總攬進奏院諸般事宜!”
林婉直起身,再次深深一拜。
這一次,她的聲音里帶著一絲初掌權柄的微顫,與一絲破釜沉舟的決絕。
“多謝刺史信賴……”
她頓了頓,那個熟悉的自稱在唇齒間打了個轉,最終被一個嶄新的詞匯所取代。
“下官……定不負所托!”
劉靖滿意地點了點頭。
他知道,從林婉說出“下官”這兩個字開始,他那宏偉藍圖中最關鍵的一塊拼圖,已經穩穩地落在了棋盤之上。
“進奏院從無到有,乃是平地起高閣,殊為不易。”
劉靖看著她,下達了第一個命令,語氣中充滿了信任與期待。
“林院長回去后,盡快寫一份關于進奏院建設規劃的折子呈上來。”
林婉的眼中,燃起了前所未有的光亮。
“下官,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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