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指揮,你我皆為先王舊部,共扶社稷,但若有人想將這柄利器,用在圖謀不軌、欺凌幼主之上,那便是國賊,人人得而誅之。”
他將“弒主”二字咬得極重,整個大堂落針可聞。
張顥臉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閃過一絲被戳中痛處的惱怒,隨即化為更深的冷意:“徐公說得好。只是這世道,終究是看誰的刀快,誰的拳頭硬。”
“刻字的筆,終究上不了戰場。徐公飽讀詩書,可千萬別因小失大,讀錯了時勢啊!”
徐溫微笑著將匕首“咔”的一聲收入鞘中,隨意地放在手邊,他再次舉起酒碗:“指揮使所極是。那溫,便敬這柄未來的‘國之重器’一碗。希望它,能永遠指向那些真正對社稷有二心之人。”
兩人再次對飲,酒碗碰撞的聲音清脆刺耳,卻讓在場眾人聽得心臟緊縮。
宴席散時,已是二更天。
張顥帶著七八分的“醉意”,在親兵的攙扶下搖搖晃晃地離去。
那姿態看似松弛,實則充滿了勝利者的招搖與示威。
徐溫親自將他送到府門,臨別時,夜風微涼,吹得人酒意稍醒。
……
夜色中,一輛毫不起眼的馬車駛離徐府,嚴可求坐在車內,閉目不語,臉色比窗外的夜色還要凝重。
徐府宴會上那觥籌交錯間的刀光劍影,那話語交鋒里的重重殺機,在他的腦海中反復回放。
他成功了。
他用自已的智慧,暫時保住了徐溫,也暫時維持了揚州城的穩定。
然而,他心中沒有半分成功的喜悅,只有一種絕望。
嚴可求一遍遍地在心中拷問自已,今夜的選擇,到底對不對?
張顥是猛虎,徐溫是毒蛇。
猛虎之患,是烈火烹油,是玉石俱焚,是楊吳的基業在短暫的撕扯中變得血肉模糊,滿目瘡痍。
而毒蛇之害,卻是溫水煮蛙,是國祚將在不知不覺中被悄然竊取,江山社稷將在無聲無息中改易姓氏。
而他選擇了后者。
嚴可求用一個看似更“體面”的辦法,阻止了前者。
阻止了楊吳的江山立刻血流成河。
忽的,嚴可求想起了先王楊行密的臨終托付,想起了自已讀了半生圣賢之書所追求的匡扶社稷、致君堯舜的初心。
可如今卻只能在兩害相權之間,選擇那個看起來更遙遠的“害”。
平衡?
這世上哪有什么真正的平衡?
他沒有挽救什么,他只是為楊吳,選擇了一種更緩慢的死法。
嚴可求緩緩睜開眼睛,看著窗外的街景,那深邃的黑暗仿佛沒有盡頭。
他輕輕嘆了口氣,心里一片冰涼。
從今夜起,楊吳的天,再也晴不了了。
……
與此同時,張顥的馬車內。
他哪里有半分醉意?
那雙在宴會上醉眼惺忪的眸子,此刻清明如冰,哪里還有半點酒氣。
“主公,徐溫這老狗果然包藏禍心,死不悔改!”
身旁的李承嗣低聲道,語氣中帶著后怕。
“今夜宴上,他府中護衛比往常多了三倍不止,個個太陽穴高鼓,氣息沉穩,分明是百里挑一的死士!”
“他這是早就布下了局,一旦談不攏,就想鋌而走險,和主公您同歸于盡!”
張顥發出一聲不屑的嗤笑。
“狗急了,自然會跳墻。不足為奇。”
李承嗣心頭一緊,連忙說道:“主公,夜長夢多啊!徐溫此人,隱忍狠辣,非同一般。”
“如今南有錢镠猛虎環伺,北有強敵虎視眈眈,又有劉靖這等初生乳虎,我等內部若再生亂,必被其趁虛而入!當以雷霆之勢,先下手為強,永絕后患!”
“急什么?”
張顥懶洋洋地靠在寬大的軟墊上,愜意地把玩著腰間一塊價值不菲的龍紋玉佩。
“一條泥鰍罷了,還能翻起什么浪花?”
“現在就殺了徐溫,太便宜他了,也太無趣了。”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殘忍的弧度。
“本將要讓他再活幾日。”
“要讓他親眼看著,他安插在軍中的那些門生故吏,是如何一個個被我連根拔起,換上我的人。”
“要讓他親耳聽著,廣陵城中那些曾經與他把酒歡、稱兄道弟的同僚,是如何轉過頭來,對我張顥歌功頌德,又是如何對他避如蛇蝎。”
張顥的眼中閃爍著一種病態的快感,那是權力在握,肆意玩弄對手生死的無上享受。
“等他變成一個真正的孤家寡人,眾叛親離,如喪家之犬一般的時候,本將再取他性命,豈不是更有趣?”
李承嗣聽得脊背發涼,看著自家主公臉上那享受一切的表情,他知道,徐溫的命運已經注定。
……
徐府。
直到張顥的馬車徹底消失在夜色中,徐溫臉上那謙卑溫和的笑容才一寸寸地褪去。
他沒有立刻返回書房,而是獨自一人,走進了清冷蕭瑟的庭院。
秋夜的風,帶著池水的濕氣,吹動著他寬大的衣袍。
徐溫站在池塘邊,目光越過重重院墻,望向遠處那座在夜色中只剩一個巍峨輪廓的王府大殿,仿佛看到了那張空無一人的王座。
“僅僅活下來,是不夠的……”
他喃喃自語,聲音輕得仿佛隨時會散在風里。
張顥想要他死,嚴可求想要他茍活,但這都不是他想要的。
他猛地轉身,邁步走向書房,步履沉穩如山,再無半分彷徨。
書房內,徐知訓和徐知誥早已等候多時。
“父親!”
親子徐知訓焦急地迎上來,再也按捺不住:“張顥那廝根本沒醉!他今日種種,皆是在羞辱我們!”
“此人反復無常,今日能饒過我們,明日就能再舉屠刀!孩兒看,不如趁他輕敵,先下手為強!”
“蠢貨!”
徐溫一聲低喝,眼神冰冷地掃過這個焦躁的兒子:“你以為為父今日設宴,只是為了茍且偷生嗎?”
他走到一張檀木長案前,慢條斯理地取過一方雪白的絲帕,一根一根,仔仔細細地擦拭著自已的手指。
仿佛要擦去剛剛沾染的屈辱,擦去臣子這個身份最后的印記。
他的聲音,平淡得沒有一絲波瀾。
“黑云都動不得。張顥以為他捏住了我的命脈,所以才敢如此張狂。”
徐溫將擦完手的絲帕扔進火盆,看著它被火焰吞噬,化為灰燼。
他不再理會一臉迷茫的徐知訓,目光轉向了一直沉默不語的養子。
“知誥。”
“孩兒在。”
“你去,親自將鐘泰章請來。記住,不要驚動任何人。”
徐知誥沒有問為什么,也沒有絲毫猶豫,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眼中閃過一抹心領神會。
“孩兒明白。”
看著養子轉身離去的沉穩背影,徐溫的嘴角,終于勾起了一絲冰冷的笑意。
張顥,你以為你贏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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