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
徐府書房之內,那只越窯秘色瓷茶盞的碎片,早已被機警的下人悄無聲息地清掃干凈。
地上潑灑的茶水,也被細軟的布巾反復擦拭,連一絲水漬都未曾留下,仿佛那刺耳的聲音,都只是一場幻覺。
角落里,那尊雕刻著饕餮紋的古銅香爐,爐口青煙如游龍般裊裊升起。
徐溫獨自端坐于榻上,雙目微闔,身形筆直如松,一動不動。
他的面前,為今夜那場被徹底撕破臉皮的秘密會面所備下的酒菜,已經重新更換了一席。
精致的碗碟,在燭光下泛著幽冷的光。
銀筷靜靜地躺在光潔的白玉箸托上,分毫未動。
幾樣精美的肴饌——炙羊肉、蘭花魚膾、蒸全雞——早已失卻了最初的熱氣與香氣,酒壺中的“春露白”瓊漿,也在微涼的夜風中凝結起一層薄薄的霧氣。
他在等人。
等一個能決定他徐溫生死榮辱,能將他從萬丈懸崖邊拉回,或是徹底推入無底深淵的關鍵人物。
時間,仿佛被拉長了無數倍。
每一息,都像是一場煎熬。
終于,一陣極為輕微的腳步聲,在書房門外響起。
片刻后,書房的門被輕輕叩響。
“父親。”
是徐知誥的聲音,沉穩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促。
“進來。”
徐溫的聲音依舊平靜。
厚重的紫檀木門被推開,徐知誥領著一個頭戴斗笠、身穿尋常布衣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
徐知誥的臉上,帶著一絲完成任務后的風塵與緊張,他迅速地掃了一眼父親,確認其神色后,便恭敬地退到一旁,眼觀鼻、鼻觀心,仿佛自已只是一個透明的引路人。
來人一進門,便摘下了頭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張在夜色與燭光中顯得平平無奇的中年男人的臉。
他的皮膚略顯粗糙,帶著風霜的痕跡,五官并無出奇之處,混入市井人流中,絕不會引人多看一眼。
然而,他那雙眼眸深處,卻透著一股久經沙場的剛毅與警惕,時刻審視著周遭的一切。
這絕非尋常市井之輩所能擁有的眼神。
他將斗笠隨手掛在門邊的黑漆衣架上,動作干脆利落。
此人,正是左監門衛將軍,鐘泰章。
鐘泰章是合肥人氏,與已故的淮南王楊行密是正兒八經的鄉黨。
他更是最早一批追隨楊行密在廬州起事的元從老臣。
這份鄉黨情分與元從資歷,在如今軍閥割據、最重根基與人脈的淮南道,本該是無上的榮耀與底氣。
可他一進書房,目光便不自覺地落在了徐溫面前那席早已冷透的酒菜上。
他的眉梢微不可察地一皺,心中瞬間升起一絲濃重的疑惑。
徐溫這只老狐貍,平日里最是講究養生,飲食起居皆有法度,別說涼酒,便是稍燙的茶水都不入口。
今夜這是演的哪一出?
“徐指揮使深夜召見,如此大費周章,不知所為何事?”
鐘泰章的聲音低沉,帶著一絲對這場突兀召見的警惕。
他雙腳微微分開,保持著一個隨時可以發力的姿態,環顧四周,審視著書房內每一處可能的異樣。
最終,他的目光牢牢鎖定在羅漢床上的徐溫身上。
徐溫緩緩睜開雙眼。
那雙總是藏著無數算計與城府的眸子里,此刻竟是洗盡鉛華,只剩決絕。
他沒有寒暄,沒有客套,更沒有繞任何圈子。
書房內的空氣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只有燭火偶爾爆開的“噼啪”聲,顯得格外刺耳。
“張顥要殺我。”
徐溫開口了。這五個字,從他口中說出,語調平淡得如同在說“今夜風大”一般。
鐘泰章神色猛地一凜!
他那常年握刀的手,幾乎是本能地就搭上了腰間佩刀的刀柄,身軀下意識地繃緊,如同一張拉滿的強弓。
顯然,鐘泰章對這個石破天驚的消息感到了極度的震驚。
但對方沒有立刻開口。
他沉默了,眉間緊緊鎖成一個“川”字,眼神中飛速閃過各種復雜的情緒。
震驚、疑惑、警惕、以及一絲被他自已都未曾察覺的……興奮。
徐溫將這一切盡收眼底,嘴角勾起一抹微不可察的冷笑。
他沒有催促,他有的是耐心。
隨后徐溫便將張顥欲調任自已為浙西觀察使,行“明升暗降”之毒計,并打算在自已離城之日于途中設伏截殺的陰謀,簡短而清晰地說了一遍。
聽完這番話,鐘泰章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那口氣息化作一團淡淡的白霧,仿佛要將胸中的驚駭一并吐出。
他緊握的刀柄終于松開了些許,但目光依舊閃爍不定,腦海中正權衡著這突如其來的滔天變故。
徐溫的話,無疑將他,將整個淮南的局勢,都推到了一個生死抉擇的岔路口。
“徐公的意思是?”
他終于開口,聲音里帶著一絲不確定,但更多的是一種心照不宣的試探。他知道,徐溫絕不是找他來訴苦的。
“先下手為強。”
徐溫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帶著血腥味。
“張顥不死,我寢食難安。”
他緩緩從羅漢床上站起身,赤著腳,踩在冰冷的虎皮上,一步步走到鐘泰章面前。
他的身高比鐘泰章要矮上一些,氣勢卻如山岳般迫人。
他將聲音壓得更低,如同情人間的耳語,卻又帶著致命的誘惑。
“如今,黑云都上下遍布張顥的爪牙,我不能動。”
“我這府上,里里外外,想來也早已被他的人盯死。”
“府中蓄養的死士與親衛一旦有任何異動,張顥必然會第一時間得知,屆時便是自投羅網,死無葬身之地。”
鐘泰章的呼吸瞬間一滯。他瞬間明白了。
徐溫這是要他動手。
要他用自已手中那支尚未被張顥完全滲透和掌控的力量,去行刺殺張顥!
如今的廣陵城,城內最精銳的衛隊“黑云都”,以及駐扎在城外的馬步軍主力,都已被張顥通過威逼、利誘、安插親信等種種手段,初步掌控在手。
徐溫雖然名義上還是左牙指揮使,實際上已經被架空,成了一只被拔了牙的老虎。
整個廣陵城,唯一一支尚未被張顥徹底染指的軍隊,就是他鐘泰章麾下,負責掌管內城城門與王府宿衛的數百禁軍。
這支力量人數不多,主要負責儀仗和守衛,戰力并不被張顥放在眼里。
也正因如此,它成了被忽略的棋子,成了徐溫手中唯一可用的變數。
見鐘泰章沉默不語,臉上陰晴不定,徐溫緩緩踱步,看似隨意地整理了一下自已的衣袖,口中說出的話,卻字字誅心。
“想當年,追隨先王楊行密一同起事的那批老人,如今安在?”
“劉威鎮守淮南,手握大權,陶雅雖失歙州,可如今改任昇州,周本統轄宣州,李簡坐鎮楚州……”
“他們一個個,要么身居要職,封疆一方,要么手握雄兵,威震江南。”
“而你,鐘將軍。”
徐溫轉過身,目光灼灼地看著他:“乃是先王的同鄉,是真正的鄉黨。”
“論起資歷,你比我徐溫更早追隨先王,南征北戰,出生入死。”
“可到頭來,卻只是區區一個左監門衛將軍。”
說到這里,他故意停頓了一下,發出一聲意味深長的嘆息。
“著實,有些委屈你了。”
這番話,毫不留情地戳進了鐘泰章的心窩!
他呼吸猛地一滯,額角青筋不受控制地暴跳起來。
委屈!
他怎能不委屈!
他鐘泰章是何等人物?
是陪著先王楊行密從一無所有,一步步打下這片基業的元從宿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