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綰說完,似乎早有準備,從腰間荷包中取出一份名單,恭敬地呈上堂案。
“名單之上,皆是德才兼備的賢能,且大半都是寒門,受過我盧家恩惠。劉刺史可向他們明,是民女舉薦,想來他們應當不會拒絕。”
聽到“寒門”二字,劉靖的呼吸都停頓了一瞬。
寒門!
這兩個字的分量,他比誰都清楚。
這意味著這些人沒有盤根錯節的世家背景,沒有根深蒂固的利益牽扯。
這意味著,只要自已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就會用命來捍衛這得來不易的一切,死心塌地為自已效力!
這哪里是一份名單。
這分明是他劉靖未來的朝堂班底!
劉靖拿起那份薄薄的紙,指尖卻感到一種沉甸甸的重量。
他再次將目光落在盧綰身上。
這個相貌并不算出眾的女子,卻是一個真正的聰明人。
當初深陷匪窩,她能與那群兇殘的匪寇周旋,保全丈夫與兒子的性命,已見其心智。
如今遭逢家破人亡的滔天大難,她沒有被悲傷吞噬,反而能在一片廢墟中,迅速看穿自已的野心與眼下的困境。
然后,她用盧家數十年積攢下的人望,為自已送上了一份無法拒絕的大禮。
也為她自已,換來了一個為盧家滿門報仇雪恨的、最堅實的承諾。
這份決斷,這份手腕,絕非尋常婦人能有。
劉靖收起了所有漫不經心的姿態,神色前所未有的鄭重,再度保證:“你且寬心,本官向來一諾千金,你盧家的仇,我劉靖一定會替你們報。”
盧綰再次盈盈一拜:“民女拜謝劉刺史!刺史大人公務繁忙,民女就不叨擾了,先行告退。”
目送盧綰那略顯單薄的背影消失在門口,劉靖心中感慨萬千。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當初在丹徒鎮的匪窩里,他只是隨手為之。
誰能想到,兩年之后,這昔日的善因,竟結出了今日的善果,解了他的燃眉之急。
人生際遇,當真奇妙。
感慨只是一瞬,劉靖立刻回神。
他緊握名單,對著門外沉聲高喊:“來人!”
許龜快步入內。
“刺史大人有何吩咐?”
劉靖將名單遞給他,語氣凝重地下令:“立刻帶人,備上足額的米糧與上好的絹布,按照這份名單上的住址,去‘請’上面的人。”
他特意加重了那個“請”字。
“記住,這些人,是我未來的肱骨之臣!你的禮數,要做到十二萬分的周全,不可有半分魯莽!”
“若是他們問起何人舉薦,就說……是盧氏之女。”
許龜接過名單,感受到了那份不同尋常的鄭重,重重點頭:“喏!屬下明白!”
說罷,他轉身便快步離去,沒有絲毫拖泥帶水。
許龜走后,劉靖并未立刻投入到其他公務中,他獨自一人在大堂內踱步,腦中飛速運轉。
這份名單,是及時雨,也是一把雙刃劍。
盧家的名望能為他迅速聚攏人才,但這些人心中感念的是盧家,而非他劉靖。他需要做的,不僅僅是把他們請來,更是要用自已的手段,將這份“盧家的人望”,徹底轉化為“劉靖的班底”。
這需要恩威并施,需要推心置腹,更需要實實在在的功績和權力來讓他們歸心。
就在他思索之際,一名書記官匆匆入內,神色有些古怪。
“啟稟刺史,鄱陽大族張氏家主張敬修,在外求見,說是有要事相商。”
張敬修?
劉靖眉頭一挑。
他記得這個名字,正是危仔倡屠城后,活下來的士紳。
這么快就坐不住了么?
“讓他進來。”
不多時,一個身著錦袍、保養得宜的中年人快步走進大堂。
他一踏入刺史府,便聞到一股混雜著淡淡血腥和草藥的氣味,與他想象中新官上任的奢華熏香截然不同,心頭不由一凜。
待見到劉靖,張敬修立刻是一個長揖到底,姿態放得極低。
“草民張敬修,拜見劉刺史。刺史天兵一至,解救鄱陽萬民于水火,實乃我饒州百姓之幸!”
劉靖虛扶一下,淡淡道:“張家主客氣了,本官奉命行事而已。不知你此來,有何要事?”
張敬修直起身,臉上堆滿了笑,從袖中取出一份禮單,雙手奉上。
“聽聞刺史大人軍務繁忙,糧草軍械耗費巨大。我鄱陽幾家大族感念大人恩德,特備薄禮一份,以充軍資。”
“區區黃金五百兩,錢十萬貫,糧五千石,不成敬意,還望大人笑納。”
劉靖的目光落在禮單上,當看到“黃金五百兩,錢十萬貫”這些數字時,他的眼底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冷意。
好大的手筆!
危仔倡的大軍剛剛如同蝗蟲過境,將鄱陽刮了一層地皮,這張家還能聯合幾家湊出如此巨款?
這說明什么?
這說明危仔倡那幫烏合之眾,搶走的不過是些擺在明面上的浮財。
這些盤踞地方數百年的士族,其真正的底蘊,都藏在常人看不到的地窖深處,藏在遠方田莊的契約里!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不虛。
這筆錢,既是試探,是投誠,也是在不動聲色地向我展露他們的實力。
我們有能力支持你,自然也有能力給你制造麻煩!
想通了這一層,劉靖心中對這些地方大族的評價又下沉了幾分。
他沒有去接那份禮單,反而轉身走回主位,緩緩坐下。
大堂內的氣氛瞬間凝固。
張敬修舉著禮單的手僵在半空,臉上的笑容也一點點變得尷尬起來。
空氣仿佛凝固,讓他每呼吸一次都感到無比沉重。
“張家主。”
劉靖的聲音平靜無波,打破了這令人窒息的寂靜:“本官如今繳獲危仔倡糧草二十萬石,尚且寬裕,不需地方接濟。”
說完,劉靖便不再語,只是端起案幾上的茶杯,輕輕用杯蓋撇去浮沫,甚至沒有再看張敬修一眼。
這一下,比任何呵斥都更讓張敬修難受。
被拒絕了。
徹徹底底地被拒絕了。
送禮被拒,意味著對方不愿與你建立任何私下的聯系,不愿給你任何特權。
他張家,乃至整個鄱陽的士族,在這位新主人的眼中,與城外那些嗷嗷待哺的流民,并無不同!
冷汗,瞬間濕透了張敬修的內衫。
他知道,自已必須做點什么。
如果今天就這么灰溜溜地走了,那他張家在鄱陽的地位,將一落千丈!
他腦中飛速權衡,目光瞥見那份被劉靖棄之如敝履的禮單,心中猛地一橫!
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
他臉上重新擠出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對著劉靖深深一躬,聲音都帶上了一絲顫抖。
“劉刺史誤會了!草民……草民絕無他意!”
張敬修的腰彎得更低了,幾乎成了九十度,語氣也變得無比恭敬和惶恐。
“草民知道,刺史非是尋常人物。刺史入城以來,所作所為,草民都看在眼里,記在心里!”
劉靖撇著茶沫的動作沒有停,仿佛根本沒在聽。
但張敬修知道,對方一定在聽。
他只能硬著頭皮,把自已這幾天觀察到的、想到的,全都當做“投名狀”一般,剖白出來。
“刺史入城,不入民宅,不占府邸,軍紀嚴明,秋毫無犯,此為第一樁,乃仁義之師的鐵證!”
“大人不急于安撫我等士族,而是先開倉放糧,賑濟災民,清理尸首,防疫防亂,此為第二樁,乃心懷萬民的明證!”
“大人不納獻金,不收私禮,所慮者皆為公事,此為第三樁,乃不世出之英雄的明證!”
張敬修越說,聲音越大,也越發流暢,仿佛是在說服劉靖,更像是在說服自已。
“草民……草民看得清楚!”
“大人的根基,在民,在軍,而不在我等這些……這些舊人身上!”
他說完這番話,整個大堂內落針可聞。
劉靖撇著茶沫的動作,終于停了下來。
他抬起眼皮,第一次正眼看向這個滿頭大汗的張家家主,眼神中帶著一絲玩味。
“哦?你看得倒是清楚。”
僅僅一句話,就讓張敬修感覺自已從里到外都被看了個通透。
他知道,自已賭對了第一步!
讓這位新刺史知道,自已是個“聰明人”。
但聰明人,往往要付出更大的代價。
“既然你看得清楚。”
劉靖的聲音依舊平淡:“那你便該知道,本官現在最缺的是什么。”
張敬修的心猛地一顫。
他知道,真正的考驗來了。
他猛地一咬牙,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再次躬身,聲音洪亮了幾分,帶著一股破釜沉舟的決絕!
“草民明白!刺史心懷百姓,最缺的便是能讓這滿城百姓活下去的救命糧!”
“草民斗膽,愿代表鄱陽張氏,捐出族中存糧八千石!”
他先報出了一個自認為已經極有誠意的數字。
然而,劉靖聽完,卻只是輕輕“呵”了一聲,沒有說好,也沒有說不好,只是重新端起了茶杯。
那眼神仿佛在說:就這?
這一聲輕笑,像一記無形的耳光,抽在張敬修的臉上,火辣辣的疼。
他瞬間明白了,對方要的不是他一家的“誠意”,而是整個鄱陽士族的“臣服”!
他這是要借自已的手,給所有觀望的家族立一個標桿!
張敬修的心在滴血,但他知道,今天這個血,不出也得出了。
他深吸一口氣,幾乎是從牙縫里擠出聲音:
“此外,草民愿親自出面,聯絡城中王、李、趙各家,我等愿共同湊足……兩萬石糧食,盡數交由刺史府調配!只求大人能讓這鄱陽城,早日恢復生機!”
兩萬石!
他說出這個數字時,聲音都在微微發顫。這已經是他們幾家能夠拿出的極限,再多,就要動搖根本了。
這一次,劉靖終于放下了手中的茶杯。
他緩緩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張敬修面前,低頭看著他。
劉靖的腦海中,閃過了不久前由鎮撫司耗費巨大心力編撰的《鄱陽輿情錄》。
那上面并非無所不包,而是針對鄱陽的頂尖人物和家族,進行了重點滲透和查探。
作為鄱陽首屈一指的地頭蛇,張氏家族自然是重中之重。
他記得很清楚,關于張敬修的那一頁,雖然沒有精確到每一筆財富,但有幾條情報被用朱筆圈出。
“其人外寬內忌,善鉆營,在本地士族中頗有威望。”
“可查證之城外莊子,有三十余處。”
“綜合其田產、商鋪及歷年收入,鎮撫司預估,其族中地窖所藏糧食,或在五萬石之上。”
或在五萬石之上,這只是一個基于各種線索的推測,并非確鑿的證據。
但劉靖知道,他不需要證據。
他只需要讓張敬修相信,自已掌握了證據。
劉靖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他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
“張家主,鄱陽是魚米之鄉,本官聽說,城破之前,你張家光是城外的莊子,就有三十余處。”
“危仔倡的兵,腿再長,也跑不過你藏糧的地窖吧?”
他刻意加重了“三十余處”這個精準的數字。
他什么都知道!
他連自已家有幾個莊子都一清二楚!
這個確鑿無疑的數字,如同晴天霹靂,瞬間擊碎了張敬修的最后一絲僥幸。
他原以為對方只是在漫天要價,卻沒想到,對方手里竟然握著他的底牌!
他根本無法去思考對方是如何知道的,巨大的恐懼讓他本能地相信,既然對方能查到他有多少莊子,那查到他地窖里藏了多少糧食,也絕非難事!
對方是想要給自已一個體面些的結局!
否則,只管抄家便是!
想到這里,張敬修不由得心中思緒亂麻。
可眼下,已然沒了退路!
他猛地抬起頭,眼中布滿血絲,用盡全身力氣嘶吼道。
“三萬石!”
“劉刺史,我等……愿湊足三萬石!這是我等能拿出的所有了。再多,便是要我們的命了!”
這個數字喊出口,張敬修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氣。
劉靖看著他這副模樣,臉上終于露出了真正的笑容,那笑容溫和,卻讓張敬修感到一股發自心底的寒意。
他親自下堂,將張敬修扶了起來。
“張家主,深明大義。”
“本官只要糧,不要命。你放心,本官向來賞罰分明。”
張敬修顫巍巍的笑著,只覺得腦袋一陣陣暈眩,數次交鋒皆落于下乘,他早已心神俱裂,只語無倫次的說道:“民為重,社稷次之……”
劉靖輕笑一聲,淡然道:“本官,會記住你今日之功。”
張敬修聽到這句承諾,雙腿一軟,差點癱倒在地。
他知道,自已賭對了。
雖然付出了慘重的代價,但張家在鄱陽的地位,保住了。
他如蒙大赦,連滾帶爬地退了出去。
看著他狼狽的背影,劉靖眼神冰冷。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他禮賢下士、不納錢財、一心為民的名聲,就會通過這些大族的嘴,傳遍整個饒州。
這,便是陽謀。
……
夜深人靜,刺史府的書房內依舊燈火通明。
劉靖獨自一人站在窗前,晚風帶著若有若無的血腥味吹拂進來,讓他異常清醒。
他看著窗外那座在月光下的鄱陽城,城中星星點點的燈火,如同螢火,微弱卻倔強。
白天那股運籌帷幄的決斷與豪情,在此時沉淀下來。
他想起了沙陀谷的沖鋒,想起了炮火下瞬間崩塌的城樓,想起了那些死去的士兵和百姓。
力量。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自已手中掌握的力量是何等恐怖。
這種力量可以輕易地摧毀一座城,碾碎成千上萬的生命。
也能……像現在這樣,讓一座死城,重新燃起微弱的燈火。
他低頭看了看自已的手。
這雙手,既可以揮下令旗,帶來毀滅;也可以拿起筆,簽下政令,帶來新生。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他輕聲自語。
李二鳳不愧是千古一帝,看透了這個世間的本質。
今日他能用大炮轟開鄱陽的城門,明日若他失了德行,百姓的怒火,便是更可怕的“大炮”,會將他連同他的霸業轟得粉碎。
盧綰舉薦的那些寒門士子,是他構建新秩序的基石,也是懸在他頭頂的鏡子。
他需要他們,不僅僅是需要他們的才能,更需要他們的存在,來時時刻刻提醒自已,為何而戰。
這天下,終究是天下人的天下。
這一刻,他心中的霸業藍圖,不再是冷冰冰的疆域和數字,而是窗外那每一盞燈火背后,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和他們對安寧的渴望。
……
次日。
鄱陽郡外城坊市之內,一間破舊小院的院門,被從外推開。
一名衣著樸素的中年男子,走進院子,反手將院門關上。
看到男子,一名頭包布巾的婦人立即迎上前,焦急的問道:“夫君,外頭如何了?”
前些日子,危仔倡攻破鄱陽郡,士兵縱掠一日,燒殺搶劫,奸淫擄掠。
這其中,內城遭災最為嚴重,畢竟士兵都知道內城富庶,富商與官員家中,搶一件就足夠他們吃半輩子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