饒州。
余干縣城外。
莊三兒策馬立于陣前,面無表情的觀察著城墻上的布防。
他手中的馬鞭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著自已的馬靴,這單調的動作,像是在宣泄著他無處安放的戰意。
一旁的親衛小聲道:“據說城中守將是危仔倡的表弟,其人頗為悍勇……”
聞,另一名親衛不由嗤笑一聲:“悍勇?南人皆孱弱,如何與咱們北人比。況且,在咱們的神威大炮面前,再悍勇也得被轟成齏粉。”
“倒也是。”
先前說話的親衛深以為然地附和一聲。
聽著身后親衛的交談,莊三兒高喊一聲:“傳令兵何在?”
“卑職在!”
下一刻,早已待命多時的傳令兵快步上前,抱拳唱喏。
莊三兒問道:“勸降如何?”
傳令兵答道:“回將軍,城內守軍態度堅決,并用車弩試圖射殺我軍前去勸降書記。”
就這沒法談了!
莊三兒又問:“炮兵營與先登營準備的如何?”
“尚在準備。”
“嗯。”
莊三兒點點頭,不再多,靜靜等待。
城樓之上,一名被親衛簇擁的魁梧壯漢,面帶冷笑的看著下方。
區區三四千人,若非為了求穩,擔心城外還有伏兵,他早就率兵殺出城了。
此人正是危仔倡的表弟,丁銳。
就在這時,只見城外軍陣中,推出兩尊沉重的鐵疙瘩。
看其成色,好似是青銅澆筑。
十余名劉賊士兵,正圍著鐵疙瘩忙碌。
見狀,丁銳冷笑一聲:“裝神弄鬼!”
一名校尉嚷嚷道:“要俺說,直接殺出去,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丁銳擺擺手:“切莫大意,劉靖用兵狡詐,善于奇襲,城外必定安排有伏兵。如今鄱陽已失,余干不能再失。”
鄱陽郡失守之事,他自然知曉。
但卻不知具體細節,
余干是饒州西南方向的門戶,不管是信州北上,還是洪州東來,余干都是必經之路。
只要余干在手,刺史還有卷土重來的機會。
可若是余干失守,那饒州就徹底落入劉靖手中。
正因如此,危仔倡才會安排自家表弟坐鎮。
……
城外,傳令兵稟報道:“啟稟將軍,先登營與炮兵營皆已準備妥當。”
“攻城!”
莊三兒當即下令。
隨著傳令兵搖動旗幟,下方傳令兵看到旗語后,將軍令傳遞到各名校尉、都尉耳中。
“瞄準城門。”
“開炮!”
“轟——!!!”
一聲前所未有的驚天巨響,仿佛平地起驚雷,猛然炸開!
那扇堅固城門,在一道肉眼可見的波紋中,瞬間炸裂成漫天飛舞的碎屑與煙塵!
莊三兒下意識地握緊了腰間的刀柄,那熟悉的觸感,讓他感到了一絲心安,但更多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他畢生所學,皆是沖鋒陷陣、斬將奪旗的本領。
一場攻城戰,在他看來,就該是尸山血海,是無數弟兄用命去填,最終在城頭插上大旗時的熱血與榮耀。
可現在……這就完了?
他忽然覺得,自已就像一個窮盡一生之力,練就了一身開碑裂石本領的絕頂高手,畢生追求的便是在千軍萬馬中取上將首級。
可到頭來卻發現,敵人根本不與你近身,只是在百丈之外,用一根手指頭,就將那上將連人帶馬轟成了齏粉。
這讓他感到荒謬,更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憋悶。
他再次舉起令旗,指向了城樓,聲音嘶啞地咆哮,仿佛要將內心的郁悶宣泄而出。
“抬高炮口!”
“轟了它!”
“轟——!!!”
又是一聲撼天動地的巨響。
城樓之上,守將丁銳連同他腳下那座堅固的建筑,在一團爆裂的火光與煙塵中,被整個從城墻上抹去!
“啊——!!!”
“妖法!是妖法!”
“雷公!是雷公發怒了!”
城墻上的守軍徹底崩潰,哭喊著,尖叫著,不顧一切地向城下逃去。
而城外的陣中,卻是另一番景象。
那些第一次親眼見證炮擊的士兵和民夫,全都呆立當場。
他們看著遠處那仍在冒著青煙的炮口,眼神中充滿了最原始的敬畏。
“天……天威啊……”
一名老兵喃喃自語,手里的長矛“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這是刺史請來的雷公!”
一個年輕的士兵激動得滿臉通紅,他看向遠處中軍大旗下劉靖的帥旗,眼神里已經帶上了狂熱的崇拜。
這種敬畏與狂熱,如瘟疫般在軍陣中蔓延。
士兵們看向那兩尊黑色鐵管的眼神,就像在看神龕里供奉的神像。
莊三兒看著城墻上鬼哭狼嚎的景象,又聽著身后自已軍陣中壓抑不住的驚嘆與議論,煩躁地“嘖”了一聲,猛地一勒馬韁。
他粗聲粗氣地對副將吼道:“先登營入城,占據城樓,勸降守軍!”
說完,他不再看城中一眼,直接策馬返回大營,嘴里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
“他娘的,這仗打得真……莫名其妙!”
……
……
太陽穴在一突一突地猛跳,像是繃得死緊的牛皮小鼓,被人用鐵錘在腦袋里不知疲倦地擂著,每一次撞擊,都帶起一陣尖銳而沉悶的痛楚。
劉靖的手指用力按在眉心,試圖摁住那惱人的搏動,耳邊卻充斥著堂下那個戶曹官員尖利如閹伶般的哭訴,讓這鼓點敲得愈發狂亂密集。
“劉刺史明鑒啊!!”
一個四十來歲、身形瘦小干枯的男人跪在堂下,正是饒州刺史府的官員,姓李。
因并非盧元峰親信,且是信州人,在危仔倡入城后,僥幸逃過一劫。
他一邊說,一邊拼命用那青色的官服袖子去抹那雙干澀的眼睛,可無論他如何擠眉弄眼,也硬是憋不出一滴眼淚。
“非是下官與諸位同僚不盡心,實在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啊!那該死的危賊,一把火燒了府庫案牘,城中十室九空,百姓流離失所。”
“如今田契文書盡數化為飛灰,連哪塊地是張三的,哪塊地是李四的都分不清,這……這春耕之事,叫我等如何是好啊!”
他說的真情實意,仿佛真有天大的委屈,一雙滴溜溜的鼠眼卻透過袖子的縫隙,鬼祟地瞟著劉靖的臉色,與其他幾名跪著的胥吏交換著只有他們自已才懂的眼神。
劉靖垂著眼簾,面沉如水,心中卻有一股暴虐的殺意正在瘋狂滋生。
他知道,這幫僥幸免于一死的官員,或多或少都與危仔倡有些關系。
剔除不盡,驅趕不絕,只會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李姓官員口中的困境,或許有三分是真的,但隱藏在哭訴之下的,卻是七分的推諉、怠慢與自保。
他們在用這種方式,試探著新主人的底線和能力。
倘若他連這春耕都搞不定,威信便會一落千丈。
更何況先前危仔倡已然清洗過一批官員,眼下這些人皆是墻頭草之輩。
若無法拿出有效之策,到那時,他們會更加肆無忌憚地陽奉陰違,將他這個外來戶刺史徹底架空。
這偌大的饒州刺史府,雕梁畫棟,氣派非凡,此刻在他眼中,卻更像一個華麗而深不見底的泥潭。
劉靖也不是沒有后手。
在拿下饒州城的第一時間,他就派人加急,將張賀與吳鶴年緊急抽調過來。
可遠水,解不了近渴。
春耕不等人。
再有半月,便要谷雨。
錯過這個月,饒州數十萬生民今年便要顆粒無收。
到那時,別說招兵買馬、擴軍爭霸,光是麾下近萬張嗷嗷待哺的嘴,就能把他從刺史的寶座上活活啃下來。
正當他盤算著是否該效法太祖,尋個由頭將這李主事拖出去砍了,來一招殺雞儆猴時。
一名身披甲胄的親衛快步走進大堂,沉重的靴聲在空曠的殿中激起回響,也打斷了這場令人作嘔的表演。
“啟稟刺史,府外有一名女子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