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林重遠的決定,便已做出。
廬州的竹林,在月光下靜默無聲,仿佛在見證一個百年世家沉重的賭注。
而千里之外,同樣的月光,正冰冷地灑在饒州鄱陽郡的城頭。
新換的“劉”字大旗在夜風中獵獵作響,城墻上未干的血跡在月色下呈現出暗沉的紫黑色,訴說著不久前那場慘烈的攻防。
刺史府內,徹夜通明的燈火,預示著一個新興勢力,也正面臨著它走向未來的第一個十字路口。
……
翌日清晨,饒州,鄱陽郡。
晨曦微露,天色將明未明,刺史府內卻已是一片肅殺。
一隊隊甲胄鮮明的親衛在廊下肅立,刀柄與甲片在晨光中反射著冰冷的寒芒。
大堂之內,氣氛凝重。
只是小睡了一兩個時辰的劉靖,此刻身著重甲,與莊三兒、季仲等人議事。
這時,一陣急促沉悶的腳步聲傳來,只見袁襲風塵仆仆地從門外大步走入,他身上的甲胄還帶著清晨的露水和未干的暗紅色血跡,滿臉的疲憊卻絲毫掩不住眼中的興奮與狂熱。
“刺史,末將幸不辱命!”
他快步走到堂下,單膝跪地,抱拳唱喏,聲音洪亮如鐘,震得整個大堂都嗡嗡作響。
話音未落,他身后兩名親衛已抬著一個沉重的木箱,“哐當”一聲,重重地扔在了大堂中央。
箱蓋被猛地掀開,里面赫然是危仔倡那面繡著斗大“危”字的帥旗,旗幟上滿是刀砍箭穿的破洞和污泥血跡。
旗幟下方,則靜靜地躺著滿滿當當的金銀器皿。
這些帶著戰場血腥味的戰利品,比任何語都更具沖擊力,是實打實的赫赫戰功。
袁襲面帶興奮的稟報道:“末將命麾下在馬尾綁上樹枝,營造千軍萬馬之勢。危仔倡極其麾下潰軍早已被神威大炮嚇破了膽,因而不能細辨,只顧埋頭逃命。末將率部追殺危仔倡殘部七十余里,直抵洪州邊界,斬敵六百余,俘虜近千。另有其丟棄的輜重,內有銅錢珠寶十余車,可惜危仔倡本人僥幸逃脫。”
堂上,劉靖緩緩走下臺階。
只是隨意瞥了眼那面破爛的帥旗,也沒有去理會那十余車財寶,而是問道:“騎兵營的弟兄傷亡如何?”
袁襲趕忙答道:“危仔倡及其殘部急于逃命,并未反擊抵抗,因而騎兵營的弟兄只有五人因夜間視野受阻,跌落下馬,受了些輕傷。”
“辛苦了。”
聽到這個戰損,劉靖眼中終于泛起一抹笑意,拍了拍袁襲的肩膀道:“先帶弟兄們下去好生歇息,記你一功。”
“謝刺史!”
袁襲高聲應道,旋即轉身離去。
帶他離去后,劉靖轉過身,目光掃向墻上巨大的江西輿圖,目光掃向莊三兒、季仲、青陽散人等人,說道:“都說說吧。”
莊三兒當即上前一步,率先開口道:“刺史,末將以為,兵貴神速,機不可失。”
“如今危全諷大軍被牽制在洪州,危仔倡新敗,也逃往洪州,其老巢信州、撫州必然空虛,猶如盤中餐,鍋中飯,伸手可取。況且我軍連戰連捷,士氣高漲,又有神器助陣,更應乘勝追擊,順勢南下,一舉奪取信州、撫州。”
他的話語充滿了昂揚的戰意,讓堂內柴根兒、牛尾兒等幾名年輕將校也跟著熱血沸騰,紛紛附和。
然而,季仲卻搖搖頭:“莊指揮此舉看似合情合理,但末將以為不妥。”
他走到巨大的輿圖前,粗糙的手指在上面劃過,聲音沉穩而有力,迎著莊三兒等人不解的目光,解釋道:“我風、林二軍,外加玄山都牙兵,核心戰兵不足六千。”
“新整編的四千降兵,雖已歸順,但畢竟時日尚短,又皆是江西本地人,其心未附,戰時能否用命,尚在兩可之間。”
“以如此兵力,即便有神威大將軍炮之助,僥幸拿下了信、撫二州,又當如何守之?”
季仲的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一字一頓地說道:“我等乃是外來之軍,在江西沒有絲毫根基與威望。一郡之地,尚需小心經營,若連下三州,戰線綿延數百里,兵力分散,處處皆是破綻。”
“屆時,只要危全諷從洪州回師,或有宵小在內煽動,我軍便會陷入四面楚歌、全線崩潰的危局!”
“所以,末將以為當以穩為主,一面經營饒州,一面招募新兵,整編降軍,待三五月之后,再行南下,奪取信、撫二州。”
一個講“兵鋒之銳,當趁勢而為”,一個講“腳踏實地,穩步推進”。
兩人說的都有道理,且各有優劣。
莊三兒代表了軍隊高昂的士氣和對戰功的渴望,而季仲則代表了戰略層面的冷靜與審慎。
一時間,堂內分成了兩派,爭論不休,最終所有人的目光都匯集到了劉靖身上,等他做出最后的決斷。
見劉靖面露沉思,一直靜立一旁、沉默不語的青陽散人撫須一笑,站了出來。
他先是對著莊三兒微微頷首,語氣平和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莊將軍鋒芒正盛,銳氣無匹,此乃我軍之幸。”
這一句夸贊,先讓莊三兒心頭的火氣消了三分。
他話鋒一轉,目光投向劉靖,聲音變得悠遠而深邃,仿佛來自古老的書卷之中。
“然,刺史。前隋之鑒,猶在眼前。煬帝三征高句麗,看似兵鋒所指,天下莫敢不從。然其不恤民力,不固根本,終致天下分崩,身死國滅。”
他頓了頓,眼中閃爍著智慧的光芒,繼續說道:“反觀高祖入關,約法三章,先安撫秦地,得民心,固根基,而后方能與項羽爭天下,終成四百年大漢基業。”
“高祖之得,不在于兵鋒之利,而在于‘關中’之固。”
“如今,饒州便是我軍之‘關中’。主公以雷霆之威取之,更當以仁義之政守之。待人心歸附,錢糧充盈,則信、撫二州,不過是盤中之餐,探囊取物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