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來暑往,秋收冬藏。\天+禧′曉`稅_網`+哽*欣!嶵?全/
一場透雨,總算澆熄了秋老虎最后的兇性。空氣里終于帶上了幾分清爽的涼意,拂在人臉上,有種洗去塵埃的舒暢。
但在歙州,由刺史劉靖親手點燃的那把新政之火,卻絲毫沒有降溫的跡象,反而愈燒愈旺,如燎原之勢,席卷了下轄六縣的每一個角落。
清查隱田,核驗黑戶。
這兩件事,自古以來便是地方官府心照不宣的油水地,是上不得臺面的潛規則。
州中哪個富商、哪個地主豪紳,手里沒個百十畝不入黃冊的田,沒幾十個藏匿起來不繳稅賦的佃戶?
換做別處,這便是天大的難事。
哪怕朝廷派下個鐵面無私的巡按御史,面對那如同蛛網般遍布州縣的關系網,大多也只能是無功而返。
那套流程,歙州的老吏們都熟稔于心。
先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噼啪作響,文書貼滿城墻,衙役西處奔走,聲勢浩大。
然后,州中最大的幾個士紳宗族便會“恰好”聚在某家茶樓的雅間里。
為首的族老呷一口香茗,慢悠悠地開口,定下調子:“新來的大人要政績,咱們做子民的,不能讓大人難做。”
于是,一場心照不宣的交易便開始了。
各家分攤一下,湊出幾十畝最貧瘠的坡地,再從莊子里挑出十幾個老弱病殘、吃白飯的佃戶。
名單擬好,自有相熟的胥吏在“清查”時“意外”發現,然后如獲至寶般上報。
新官得了“政績”,士紳保住了九成九的家底,胥吏拿了孝敬,皆大歡喜。
最后,新官在嘉獎公文上用印,士紳們設宴款待,賓主盡歡。
一場轟轟烈烈的清查,就這么糊弄了過去。
開場時動靜再大,最后也只是敲鑼打鼓送走一尊神,什么都留不下。
但歙州現在不同了。
劉靖的手段,簡單、粗暴,卻有效得令人心頭發麻。
他先是破格提拔了一批以方蒂為首的寒門士子。
這些人苦熬多年,一朝得志,既有對劉靖知遇之恩的感激,更有對自己前程的無限渴望。
他們辦起事來,一個個都像紅了眼的狼,恨不得覺都不睡,只為早日做出成績,好在官場上再進一步。
接著,便是對吏治的鐵腕整頓,將那些盤踞在府衙縣衙里數十年的老油條們敲打得服服帖帖,徹底掃清了那股散漫狡詐的風氣。
在蘿卜加大棒的雙重作用下,政令推行得勢如破竹。
而那條“胥吏可為官”的新政,更是讓沉寂百年的階層壁壘,第一次出現了松動的裂痕。
消息不知從何處流傳開來,先是在小范圍內傳播,隨即像是長了翅膀一樣,飛速傳遍了整個歙州。
一時間,六縣縣衙,乃至郡城刺史府的門檻,幾乎都要被前來應征胥吏的人給踏破了。
這日,天還未亮,落榜秀才孫恪就起了個大早。
昏黃的油燈下,母親正戴著頂針,一針一線地為他縫補著儒衫袖口處磨開的線頭。\二+捌`墈*書_蛧.,埂!鑫/罪\全!這是他唯一一件還算體面的衣裳。
“娘,我自己來吧。”
孫恪走過去,有些心疼地看著母親布滿細紋的眼睛。
“你懂什么,仔細扎了手。”
母親沒有抬頭,手指卻微微一顫,低聲道:“恪兒,真要去?那……畢竟是胥吏啊,被人瞧不起的……”
孫恪沉默地看著母親飛針走線,許久才開口,聲音沙啞卻堅定:“娘,時代變了。兒子讀了這么多年的書,不能總讓您和爹受窮。劉刺史是做大事的人,他給咱們這些沒門路的人開了一條新路,兒子不去爭一爭,這輩子都不會甘心!”
母親的動作停頓了一下,最終化為一聲幾不可聞的嘆息。
她剪斷線頭,將補好的儒衫遞給兒子,仔細地為他撫平衣領。
“去吧,穿暖和些。”
孫恪接過尚帶著母親體溫的衣衫,鄭重地穿在身上。
他攥緊了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一股從未有過的決心讓他挺首了腰桿。
一路上,他甚至在心里盤算著,若是能選上,定要兢兢業業,不貪不占,爭取早日做出成績,讓刺史大人看到自己的才能!
或許三五年后,自己也能穿上那青色的官袍,光宗耀祖。
然而,還未靠近縣衙,遠遠傳來的鼎沸人聲,就讓他心頭一沉。
等他轉過街角,看到那番景象時,整個人都僵在了原地。
縣衙門前,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幾乎要將整條街道堵死。
人擠著人,肩并著肩,那陣勢比鄉里十年一次的大集還要夸張數倍。
空氣中彌漫著汗水、塵土和劣質脂粉混合的復雜氣味,熏得人頭暈。
這些人里,有像他一樣穿著儒衫、滿臉書卷氣的讀書人,他們臉上帶著矜持,眼神里卻藏不住焦灼。
有穿著綢緞、一看便知是商賈子弟的年輕人,他們神態倨傲,卻也耐著性子踮腳張望。
甚至還有一些衣著樸素,卻眼神熱切的年輕人,他們或許是城中小商販的子弟,或是讀過幾年私塾卻無力再考的寒門學子。
所有人的臉上,都寫著同一種情緒——渴望。
對未來的渴望,對改變命運的渴望。
“讓一讓,勞駕,讓一讓!”
孫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人縫里擠到了前面。
他的儒衫被擠得皺巴巴,發髻也有些散亂,但他顧不上了。
他聽到身旁幾個讀書人在低聲交談。
“唉,早知如此,放榜那日便該來的。我當時還拉不下面子,覺得應征胥吏是自甘下賤,與那些鷹犬為伍,有辱斯文。誰曾想……這才幾日功夫,竟有這許多人來爭搶!”
“誰說不是呢?我聽聞昨日祁門縣那邊,為一個錄事的空缺,兩個秀才公當場打了起來,頭都打破了!斯文掃地啊!”
“斯文能當飯吃?何止啊!你們聽說了嗎?朱家那個小胖子朱政和,放著大好的家業不繼承,竟也跑去當了胥吏,聽說還被胡別駕看重,如今在刺史大人身邊當書吏呢!這可是天大的前程!”
議論聲像針一樣扎進孫恪的耳朵,讓他本就忐忑的心更加慌亂。`我+地^書¢城+¨蕪/錯`內·容*
他踮起腳尖,拼命朝里望去,只見縣衙門口的墻上,貼著一張嶄新的告示。
最上方“招募己滿”西個墨色淋漓的大字,如同西盆冰水,從他頭頂澆下,讓他從里到外涼了個通透。
人群中,傳來一陣陣失望的嘆息聲和壓抑的咒罵聲。
有人不甘心地高聲問道:“官爺,當真一個空缺都沒有了嗎?我……我識字,我還會算術!我不要錢糧,管口飯就成!”
縣衙門口維持秩序的衙役不耐煩地揮了揮手里的水火棍:“都說了招滿了!下次,下次再招,都散了吧,別堵著門口!”
人群漸漸散去,孫恪卻像一尊被抽走了魂的泥塑,呆立在原地。
他不是不甘心。
這一幕,像一記重錘,狠狠砸在了他的心上。
曾幾何時,胥吏在他們這些讀書人眼中,是與“走狗”、“鷹犬”無異的賤籍,是避之不及的存在。
可如今,竟成了人人爭搶的香餑餑。
這歙州的天,是真的變了。
他抬起頭,望著那高懸著“歙縣”二字的縣衙牌匾,以及衙役們那一身嶄新挺括、與過去截然不同的紅黑制服,心中忽然沒有了失落,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激動。
劉刺史,讓無數困于泥潭的人,第一次看到了向上攀爬的階梯。
他深吸一口氣,轉身離去。
他要去溫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