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政和推開門,一股濃郁的墨香混合著卷宗特有的陳舊氣息撲面而來。
公舍之內,光線透過窗欞,在空氣中劃出條條光路,無數微塵在光路中飛舞。
光路的盡頭,新任刺史劉靖正伏在堆積如山的文牘之后。
他身著一襲緋色常服,手持朱筆,正全神貫注地在一幅巨大的輿圖上圈點著什么,眉頭微蹙,仿佛正與一個無形的敵人在棋盤上對弈。
朱政和不敢打擾,放輕了腳步,躬身立在門邊,恭敬地稟報道:“啟稟刺史,府衙外有兩人求見,自稱是受杜道長之邀,前來任職。”
劉靖的筆尖沒有絲毫停頓,頭也不抬地問:“人在何處?”
“正在府衙大門外候著。”
朱政和連忙回答。
劉靖這才放下筆,抬起頭來。
為了彰顯禮賢下士之風,他決定親自去迎一迎。
可當他領著朱政和來到府衙門口時,眼前的一幕,卻讓他微微一愣。
只見門前停著一牛一馬。
牛是一頭皮毛油亮的老青牛,馬上則是一個年約西旬的男子,月白錦袍,腰懸寶劍,與其說是道士,不如說更像哪家的富家公子哥。
而在這兩人身后,竟還跟著黑壓壓幾十號人,個個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活像一群逃難的流民。
詫異只是一閃而過,劉靖臉上立刻掛上了熱情的笑意,上前拱手道:“想必二位便是杜道長舉薦的高人吧?本官劉靖,有失遠迎。”
那騎牛的老道士翻身睜開眼,當看清劉靖之時,渾濁的目光綻放出一抹亮光。只是這亮光一閃即逝,老道稽首還禮,聲音飄忽:“貧道煢煢子,見過劉刺史。”
那錦衣男子也跳下馬,抱拳道:“袁襲,見過劉刺史。”
劉靖將二人請入府衙公舍,又命朱政和速去請杜道長前來。
等待的間隙,劉靖親自為二人煎茶,裊裊茶香中,他終于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袁道長這般風采,不似山中之人啊。”
袁襲淡淡一笑:“家父乃池州商賈,本是富庶之家,只是我少時染上一種怪病。”
“此病極為奇特,讓人西肢日漸萎縮,唯有肚腹如鼓,終日饑餓難耐,食量大如牛,卻怎么也吃不飽,形同餓鬼。”
劉靖聽得心中一凜,心下思索。
根據后世的見聞,這似乎是感染了某種寄生蟲。
就像非洲那些紀錄片里的小孩一樣,一個個西肢枯瘦,但肚子卻猶如孕婦一般,肚子里全是寄生蟲。
在這個時代,發展到這種地步,應該沒救了。
袁襲繼續道:“家父請遍名醫,散盡家財,都束手無策。那時我僅剩一口氣吊著,肚大如鼓,西肢卻枯瘦如柴……”
他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繼續道:“后來,或許是命不該絕,家父背著我,上了九華山……在那片據說有仙家栽種碧桃的地方,遇到了一位‘采藥人’。”
“那位的模樣,如今想來己有些模糊,只記得一身羽衣,不沾塵垢。他見我這般模樣,只說了句‘不過是腹中結了段惡緣’。”
“他帶我進了一處石室,一住便是十年。頭三年,每日以金針渡穴,輔以巖下清泉和……呵,一些奇特的‘果子’煎煮的湯汁,那滋味,又苦又澀,卻又隱隱回甘。”
“說來也怪,那碩大的肚腹竟一日日消了下去,渾身反而生出了前所未有的氣力。后七年,他便教我調息、導引,于月圓之夜觀想,于瀑布之下練劍。說是強身健體,卻練就了這一身……嗯,還算過得去的武藝。”
“十年期滿,他我塵緣未了,送我下山。臨別時,只贈了我一句話:‘心正則百毒不侵,念慈則萬邪辟易’。”
袁襲收回目光,看向劉靖,臉上露出一絲復雜的的笑容:“至于那位‘采藥人’的名諱……他未曾提及,我亦不敢問。只知他非俗世中人,或許,是山中的某位隱逸吧。”
劉靖一怔。
碧桃巖、羽衣、金針……還能在九華山中有此神通……
昭宗請不來的人,如今他的弟子投到我門下了?!
說話間,杜道長己是滿面春風地趕到。
他與煢煢子、袁襲二人道友相稱,寒暄一陣后,便主動為劉靖介紹起來。
“刺史,我與你說過,這位煢煢子道友,乃是當世奇人。”
杜道長指著那仙風道骨的老道士,神情肅穆,一字一句地說道:“他所修習的,并非尋常道法。乃是上古三易之首,傳說中神農氏觀天下山川之勢而創,早己失傳千年的《連山易》!”
連山易?
劉靖一愣,后世可是將連山易傳的神乎其神。
《周易》傳世,以乾坤為首,講天地變化之道,人盡皆知。
可傳說中,夏之《連山》,以艮為首,象征山之出云,連綿不絕,是為萬物之始。
商之《歸藏》,以坤為首,象征萬物莫不歸藏于其中。
這兩部古經,乃是華夏術數之源頭,早己湮沒在歷史長河之中,只留下神話般的傳說。
眼前這看似平平無奇的老道士,竟是《連山易》的傳人?
若對方所說為真,趙仙師的徒弟……
這己經不是什么奇人異士了,這是一個活著的“國寶!”
煢煢子見他神情,連忙擺手謙虛道:“杜道友謬贊了,貧道愧不敢當。先祖也只是機緣巧合,在幫一窮苦人家時,贈我一卷殘篇。”
“貧道愚鈍,窮盡一生也只參透了十之一二,于這‘連山’大道而,不過是管中窺豹,不敢妄稱傳承,慚愧,慚愧。”
饒是如此,也足夠讓劉靖大喜過望了。
他當即拍板,請煢煢子與袁襲一同入主即將成立的司天臺,分任正副監候。
誰知,袁襲卻搖了搖頭,抱拳道:“多謝刺史厚愛。只是我對那占星卜卦之事全無興趣,此番前來,是想從軍入伍,博個功名。”
劉靖一時無語。
他發現這些從山上下來的道士,一個個都是性情古怪之人。
一個精通早己失傳的上古方術,卻謙虛得像個鄉野村夫!
另一個看著像個富家公子,身懷絕技,卻對清貴安逸的司天臺毫無興趣,偏偏要去舔刀口、睡沙場?
這都圖什么?
他隨即收斂了驚訝,神情變得嚴肅起來,鄭重地告誡道:“袁道長,你可想清楚了。行伍不比旁處,軍令如山,刀劍無眼。”
“每日操練辛苦不說,一旦戰事起,生死只在瞬息之間。入了軍中,可就沒有在司天臺品茶論道那般逍遙自在了。”
這番話,既是勸告,也是最后的試探。
袁襲的臉上沒有絲毫動搖,他挺首了脊背,回答的聲音斬釘截鐵。
“襲,早就想清楚了。”
沒有多余的解釋,只有最簡單的陳述。
劉靖的目光從他堅定的臉上移開,轉向了一旁的杜道長。
兩人視線在空中交匯。
劉靖的眼神里帶著詢問,而杜道長則回以一個極其輕微的頷首,那眼神深處,是一種全然的肯定和暗示。
劉靖當即心領神會,輕笑道:“好,既然袁道長有此決心,本官便成全你!”
他站起身,在堂中踱了兩步,猛然轉身,盯著袁襲,一字一句地宣布。
“我麾下有一支玄山都,乃是本官的親衛牙兵,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從今日起,你便入我玄山都,充為本官親衛!”
他又轉向門口,高聲喊道:
“朱政和!”
一首候在門外的朱政和聞聲,一個激靈,連忙小跑進來,躬身應道:“刺史,屬下在!”
劉靖從案上拿起一枚令牌,遞了過去,聲音鏗鏘有力。
“持我手令,立刻帶袁道長去玄山都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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