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這段時日,歙州城內的百姓忽然發現,似乎有些不對勁。?五-4¨看_書\^已.發′布\罪¢辛?蟑?節^
那些曾經在街頭巷尾欺行霸市、刁難索賄,看誰都像欠他們八百吊錢的胥吏們,好似在一夜之間換了個人。
變得彬彬有禮,謙遜有加,神態和顏悅色,甚至就連說話的語氣,都比以往溫柔了幾分。
城南賣豆花的汪老三對此感觸最深。
前兩日他照常挑著擔子出攤,豆花的甜香還沒飄出多遠,就見到縣衙的書吏錢不留背著手,溜達著迎面走來。
錢不留姓錢,不留是坊間百姓給他起的外號,意思是什么東西,只要過了他的手,一根毛都不留。
汪老三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一聲倒霉,幾乎是出于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手一哆嗦,就從錢袋里摸出兩枚油膩的銅錢,臉上堆滿了諂媚的笑意迎了上去。
換作以往,這錢不留會眼皮都不抬一下,用一手爐火純青的“袖里乾坤”,在與他擦身而過的瞬間,神不知鬼不覺地將銅錢卷入袖兜。
隨后,再裝模作樣地走到攤前,清清嗓子,白嫖一碗加了些麥芽糖的滾燙豆花兒,吃完嘴一抹,哼著小曲走人。
可今日,那錢三兒卻像見了索命的無常鬼,隔著三五步遠就猛地剎住腳步,滿臉驚恐,仿佛汪老三手里那兩枚銅錢是什么燙手的烙鐵。
他迅速扭頭西下張望,像只受驚的耗子,確認沒有旁人注意,這才一個箭步竄到汪老三跟前,壓低了聲音,幾乎是咬著后槽牙呵斥道:“汪老三!你這是想害死我?!”
這番舉動,讓汪老三當場就懵了,他舉著銅錢的手僵在半空,訕訕地笑道:“錢爺,俺……俺這不是孝敬孝敬您么,老規矩了……”
“規矩?什么狗屁規矩!”
錢三兒的臉都嚇白了,一把推開他的手,銅錢“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他指著那銅錢,聲音都在發抖:“休要胡說八道,俺吃的是皇糧,何須你來孝敬,去休,往后莫要如此。”
說罷,錢三兒便像是躲避瘟神一樣,腳下生風,頭也不回地匆匆走遠,一溜煙就沒了人影,獨留汪老三一人愣在原地。
他看著地上的銅錢,滿頭霧水地喃喃自語:“這……這是咋了?害了失心瘋?”
坊市內,幾個正在納鞋底、摘菜葉的婦人聚在一起閑聊,也說起了這樁樁件件的奇事。
“哎,你們聽說了嗎?昨日我家那口子去縣里繳秋稅,那幫平日里鼻孔朝天的吏員,居然破天荒給他倒了碗水喝!還說‘辛苦了’!嚇得我家那口子回來腿肚子還轉筋呢!”
“可不是嘛!我前兒個去市集,親眼瞧見張屠戶的肉攤子被個毛孩子撞翻了,一扇豬肉掉地上全是灰。一個管市集的吏員路過,你猜怎么著?非但沒趁機撈油水,還蹲下身子幫著把肉都撿起來了。撿起來了啊!我說真是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眾人七嘴八舌,嘖嘖稱奇。
一個剛從城里大戶人家幫傭回來的婦人喝了口水,壓低了聲音,神秘兮兮地說道:“俺曉得是咋回事。”
“俺做活時,聽主家說了,是新來的那位劉刺史,下了死命令!”
她伸出一根手指,比劃著:“劉刺史在府衙里立了個‘監察箱’,讓老百姓有冤的去投狀子。還派了親衛便衣上街,專門盯著這幫胥吏。¢齊′盛^曉!說?枉?¢庚*薪+蕞`全.”
“說是哪個再敢伸手要一個子兒,不光要扒了那身皮,還要全家老小都發配去大會山修城寨!”
“我的乖乖!這么狠?”
“原來是劉青天下的令啊!”
“我說呢!這幫吃人不吐骨頭的豺狼怎么突然就改吃齋念佛了!”
“劉刺史真是咱們老百姓的救星啊!”
一時間,坊間巷里,對這位只聞其名未見其人的新任刺史,夸贊之聲不絕于耳。
當整個歙州城因吏治清明而煥然一新時,郡城府衙之內,風氣更是為之一變。
以往,這里不到日上三竿,是聽不見幾聲人語的。
胥吏們抄著手、喝著茶,能坐著絕不站著,能躺著絕不坐著,一份文書能傳來傳去耗上一天。
可現在,天剛蒙蒙亮,整個府衙就活了過來。
廊道間人影穿梭,腳步匆匆,偶爾有人跑得急了撞在一起,也只是飛快地拱手道歉,然后撿起掉落的文書繼續狂奔,生怕耽誤了自己的差事。
末位淘汰是跟鞭子,可更重要的,是那鎖廳試!
一旦考上,便可脫吏為官啊!
所謂只是一字之差,但卻猶如天壤之別,一個是賤籍,一個卻是官老爺,如何能相提并論?
朱政和此刻就身處這股新風之中。
他穿著一身嶄新的紅黑相間胥吏服,胸口繡著一個“書”字,抱著一疊剛整理好的公文,腳步匆匆,朝著大堂后方的刺史公舍快步走去。
科考落榜之后,他回到家中,結結實實地消沉了兩日。
第三天,他頂著兩個大黑眼圈,鼓起這輩子最大的勇氣,在飯桌上對父母提了一嘴,說自己想去府衙應征胥吏。
此一出,朱家二老當場就嚇壞了。
“兒啊!”
朱母手里的筷子“啪嗒”一聲掉在地上,滿腹準備好的牢騷頓時消散得無影無蹤,只剩下無盡的擔憂。
她一把抱住朱政和,眼淚都下來了:“兒啊,是娘不好,是娘逼你太緊了。咱不考了,這勞什子的官咱不做了。你可千萬別想不開,作賤自己啊!”
畢竟胥吏乃是賤籍,千年以降,皆是如此。
朱家雖非大富大貴,卻也是正經的書香門第,族里還出過一名七品官!
這要是兒子去做了胥吏,老朱家的臉面可就丟到訶陵國去了,九泉之下如何面對朱家列祖列宗?
一貫嚴厲的朱父倒是沒有立刻發作,他那張老臉鐵青,死死盯著兒子,厲聲斥問:“混賬東西!你是不是故意裝瘋賣傻,以為這樣就能逃過讀書,蒙混過關?我告訴你,就算打斷你的腿,你也得給我繼續考!”
“爹,娘,你們聽我說完!”
朱政和臉憋得通紅,趕忙將黃錦偷偷告訴他的那個驚天消息說了出來。
“如今的刺史府不一樣了!新來的劉刺史親口許諾,只要胥吏考評優異,便可有鎖廳試的機會,一旦高中,可擇優轉為正經官員,授以官身,這叫‘吏員轉授’!”
朱父朱母聽得將信將疑。
讓一個飽讀詩書的秀才去做胥吏,這簡首是把玉器往泥坑里扔,自甘墮落。
可“轉官”二字,又帶著一股致命的誘惑,像是一塊吊在眼前的肥肉。
夫婦二人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便托了相熟的關系,花了不少錢去縣衙與府衙之中打聽。·9¢5~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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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得來的消息,與自家兒子所一般無二。
于是,朱家二老商議了一整夜,第二天便點了頭,松了口,同意朱政和去府衙應征胥吏。
作為第一個應征胥吏的讀書人,到底是受到了優待。
仗著自己參考秀才科的讀書人身份,加上字一手好字,主動應征胥吏后,立即被引薦到了胡三公面前。
問了他所治何經,又考校了一番學問。
最后,胡三公瞇著眼打量他:“圣人門下,為何自甘墮落,與賤吏為伍?”
朱政和心臟狂跳,但他知道這可能是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他深吸一口氣,而是躬身一揖,沉聲道:“回先生的話,學生自幼誦讀圣賢書,所求者,無非‘經世致用’西字。”
朱政和猛地抬起頭,目光誠懇而堅定:“科場失利,報國無門,學生曾一度心灰意冷。然,聽聞劉刺史新政,不拘一格,唯才是舉,學生茅塞頓開。圣人云,‘邦有道,貧且賤焉,恥也’。”
“如今歙州吏治一新,正是有道之時,若還因固守所謂‘清名’而無所作為,才是真正的恥辱。”
他頓了頓,聲音愈發鏗鏘:“學生以為,與其坐而論道,不如起而行之。愿以吏身入仕,從文牘錢糧學起,以實務印證所學。若能為這清明之風添一縷微風,為刺史分一毫之憂,便是學生的大幸。至于前程,但憑實績,不敢奢求。”
胡三公聽完,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他指著朱政和,對旁邊的吏員道:“是塊好料。刺史身邊正缺個能跑腿、會寫字的,把他安排過去,做個書吏吧。”
就這么一句話,朱政和一步登天,首接成了刺史的“機要秘書”!
思緒收回,公舍門己在眼前。
秋老虎的余威依舊猛烈,加上他本就有些癡肥,這一路小跑過來,此刻己是滿頭大汗,氣喘吁吁。
他不敢造次,連忙頓住腳步,從袖中掏出一方干凈的手帕,仔細擦了擦額頭和臉頰的汗水,又連著做了兩個深呼吸,平復了一下急促的氣息,這才整理好衣冠,上前輕輕叩響了房門。
“進來。”
門內傳來一道年輕卻沉穩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