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怔怔望著兒子。
這一刻,只能陌生。
那個活潑可愛,懂事且心疼母妃的小少年,似乎一去不復返了。
兒子登基了,做了皇帝,沒怎么熬就熬出了頭的李氏,卻忽然沒那么開心了。
可兒子分明還是那個兒子,還是那個俊秀的少年,來了的第一件事還是要點心吃……
“母后干嘛這樣看著我啊?”少年摸了摸自已的臉,自語了句,“臉上也沒東西啊……”
接著,又是一樂,“今日的我是不是特別的帥氣?”
李氏一時無。
“可是我哪里做的不對,讓母后不開心了?”少年又說。
李氏還是無。
“如果有,還請母后一定要說出來才是。”少年一臉嚴肅的說,“我一定改。”
李氏倏地起身,走了幾步,背對少年連著幾個深呼吸之后,問:“皇兒,你心中可有母后?”
“當然啊。”少年很自然的說。
少年走上前來,與李氏并肩,少頃,又走了一步并轉過身,與她面對面。
接著,少年輕輕抓住她的手,拿著她的手放在自已臉頰上,燦然道:“兒心里哪能沒有娘呢?”
李氏用拇指輕輕撫著兒子稚嫩的臉蛋兒,昔年從關外回來時的粗糙已然不見,觸感滑膩。
眉眼五官雖青澀,卻已有了幾分大人模樣,少年終不再是孩童了……
“嫌母后了是嗎?”李氏凄楚的說。
少年搖頭:“權力太難駕馭了,權力太能異化人心了。”
李氏怔了怔,隨即變了臉色,玉珠也搖晃的更厲害了。
此刻的她,極端的委屈,又極端的憤懣——
“剛當上皇帝,就開始怕后宮干政了?好,好好好,你可真優秀,你就是這樣想你母后的……”
少年心累又無奈,苦笑道:“兒臣不是這個意思。”
“兒臣?呵,稱朕!”
“……”
李氏咬著牙說:“你以為母后要學孫太后?”
“沒有!”
李氏充耳不聞,繼續發泄憤懣:“告訴你,母后從沒那樣想過,還有,你父皇還年富力強呢,別說我根本沒這個心思,我就是有……我還能翻天不成?”
少年苦笑搖頭道:“母后您冷靜一下。你們,都退下。”
“是!”
李氏一滯,這才從憤怒中清醒過來,咬牙道:“膽敢多嘴,杖斃!”
“是!”
幾個宮女忙不迭退了出去。
李氏余怒未消,冷冷道:“在你心里,母后就這么不堪?”
“當然不是。”朱翊鈞深吸一口氣,說道,“兒子做了皇帝,威風嗎?當然威風!兒子做了皇帝,做了皇帝也還是兒子,也還是要聽娘的話,要時時刻刻、方方面面,去尊敬、去孝順娘……想一想就更威風了……”
“威風嘛,當然要擺出來才威風,這是人之常情……”
“人人都喜歡逞威風、耍威風……會不受控制的這樣做,可威風久了,這人啊,也就失去了初心……兒臣非是嫌母后擺譜,更不是不尊敬您……”
朱翊鈞認真道:“兒臣想說,兒子做了皇帝,兒子還是您的兒子,您做了皇帝的娘,您也還是兒子的娘親。別無他意,僅此而已。”
李氏怔然。
少年輕笑道:“如果今日兒子還是太子,如果兒子說餓了想吃點心,娘親您一定會第一時間吩咐人送上兒子最愛吃的糕點,可今日您卻并沒有這樣做。”
李氏哭道:“你這是怪娘親?”
“不是。”朱翊鈞用衣袖為娘親擦拭著眼淚,一邊語氣柔和的說,“這不是娘親您的錯,可若兒不如此,就是兒的錯了,兒今如此,只是想我們母子的感情少摻雜一些功利,只是想我們母子的感情多一些純粹……”
李氏賭氣的撥開兒子的手,別過頭道:“照你這么說,咱們母子的感情就沒有純粹過,按照你這個思路,母后對你好也是因為你是太子。”
少年默然。
李氏反倒是急了,色厲內荏道:“你真這么想?”
“沒有。”
“你說謊。”
少年無奈。
李氏自已把自已整破防了,哭的是個梨花帶雨……
朱翊鈞扶著娘親走回軟椅前落座,溫柔說道:“世上哪有不摻雜丁點功利性的感情呢?民間說養兒防老,難道就沒有功利性了?難道因為養兒是為防老,就全盤否定了父母之愛?不,是這樣的,不能這樣算……”
“就算明知兒子混賬,自已老了以后一定不孝順、不奉養……父母也一樣會愛兒子,會養兒子……何為血濃于水?正是緣于此。”
朱翊鈞緩聲說道:“天子也吃五谷雜糧,皇太后也吃五谷雜糧,娘親就是娘親,兒子就是兒子,皇太后就是皇太后,皇帝就是皇帝……”
“兒臣今日如此,只是不想讓身份與感情混為一談,絕無一丁點的嫌棄之心!”
少年神色認真,眼眸澄澈。
“今日兒子沒有讓娘親順心,是為了娘親以后一直順心……如果今日兒子讓您順了心,您以后就沒法子順心了,那樣就是孝順嗎?”
李氏淚眼婆娑,聳動的肩膀不再劇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