劣張媽媽,你起來回話。”太后親自開口,聲音已然恢復了鎮定,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急切,“哀家問你,四十年前,長信宮那場宮變,哀家失落的那枚同心結繡品,你可還記得?”
張令儀顫巍巍地撐起身子,跪直了身體,渾濁的眼睛里,是清晰的回憶。
“回太后娘娘,老奴記得!記得比什么都清楚!”
她的目光轉向那枚被捧在內侍手中的同心結,眼神里充滿了愧疚與痛苦。
“當年……當年正是老奴失職,才讓娘娘的信物陷入險境。混亂之中,火勢太大,老奴被叛軍推搡,眼看那繡品就要被火吞噬……”
“是她!是一個叫‘阿月’的小丫頭!”老宮女的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激動。
“是新來的阿月!她不顧一切地沖上去,用手……用手從火里把繡品給扒了出來!老奴親眼看見的!她的手,當時就燒得不成樣子了!”
阿月!
華玉安的生母,閨名,章月!
轟——!
最后的一絲僥幸,也被徹底擊碎!
肅帝的身子,在龍椅上,幾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張令儀像是陷入了久遠的回憶,繼續泣不成聲地說道,“后來宮亂平息,老奴去找過阿月,想把繡品要回來呈給娘娘。可她說,她手臟,人也卑賤,怕玷污了娘娘的信物,便貼身藏著,等她親自洗沐干凈了,再由老奴轉交。可誰想到……誰想到后來就出了那等事……她被……被趕出了宮,老奴再也沒見過她。”
說到這里,老宮女像是想起了什么,顫抖著從懷里,掏出了一本早已泛黃卷邊的冊子。
“娘娘,這是老奴當年掌管您私庫的親筆手札!上面清清楚楚地記載著,長信宮宮變之后,‘同心結繡品一件,為官妓章月于火中救回,暫由其保管’!”
她將那本陳舊的手札高高舉過頭頂。
內侍立刻上前接過,呈給了太后。
太后接過手札,翻開那一頁,看著上面熟悉的字跡,以及那一行用朱砂標記出來的記錄,只覺得那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狠狠地烙在了她的心上!
人證!物證!手札記錄!
三者俱全,形成了一條完整而無可辯駁的證據鏈!
徹底證實了華玉安方才所,句句是實!
那個被他們唾棄了十幾年,被當做皇家污點的女人,非但不是不知廉恥的官妓,反而,是一個在生死關頭,忠心護主的義仆!
而她的女兒,這個同樣被忽視、被厭棄了十九年的公主,今日,在這紫宸殿上,用最決絕、最慘烈的方式,為她的母親,討回了遲到十幾年的清白與公道!
這一刻,整個大殿,靜得可怕。
所有的呼吸,都仿佛被扼住了。
華藍玉雙腿一軟,徹底癱倒在地,臉上除了恐懼,再無他色。
燕城僵立當場,只覺得四肢百骸,都涌上了刺骨的寒意。
他腦海中,那個“惡心”、“不知廉恥”的華玉安的形象,正在寸寸碎裂,取而代之的,是眼前這個手持真相、孤勇決絕的女子。
那是一種他從未見過的,令人心驚,又莫名心痛的光芒。
肅帝坐在龍椅之上,只覺得天旋地轉。
他輸了。
輸得一敗涂地。
輸給了他最看不起的女兒,輸給了那個他最憎惡的女人的亡魂。
他這個皇帝的尊嚴、判斷、乃至他一直以來所堅信的一切,都在這場壽宴上,被碾得粉碎。
而華玉安,在做完這一切之后,卻只是靜靜地站著。
她沒有看任何人,沒有看癱軟的華藍玉,沒有看僵硬的燕城,更沒有看龍椅上那個失魂落魄的父親。
她只是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太后,看了一眼那些終于物歸原主的物件。
母親。
為了尋找這些物件,女兒花了很多年,現在終于做到了。
您不是污點。
您是……忠仆。
一滴清淚,終于不受控制地,從她死寂的眼眶中滑落,悄無聲息的,滴落在那冰冷光滑的金磚之上,碎成一朵無聲的水花。
她緩緩轉身,對著太后的方向,端端正正的,再次磕了一個頭。
這一個頭,是為母親,也是為自己。
“皇祖母,孫女今日,盡于此。”
華玉安那句“孫女今日,盡于此”,如同一聲收鞘的劍鳴,在死寂的紫宸殿中回蕩,余音里是徹骨的冰冷與決絕。
她磕下的那個頭,仿佛是一個句點,也為她自己卑微的十九年,畫上了一個血淋淋的終章。
殿中靜得可怕,連呼吸聲都像是對這凝重氛圍的褻瀆。
肅帝坐在龍椅上,只覺得四肢百骸都在發冷。
他一生引以為傲的帝王心術,此刻在鐵一般的事實面前,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他竟錯信了讒,厭棄了忠仆,苛待了親女,將一個真正的污點,捧在手心寵愛了十八年!那張威嚴的面孔,此刻鐵青中泛著死灰,每一個毛孔都透出被極致羞辱后的暴怒與狼狽。
太后已由宮人扶著,重新坐回了鳳座,可那挺直的脊背卻泄露了她內心的震動。
她看著華玉安,眼神復雜到了極點,有愧疚,有驚愕,更多的,是一種對陌生孫女的重新審視。
燕城僵立原地,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石像。
他腦海中反復回響著自己曾對華玉安說過的那些刻薄之語——“惡心”、“不知廉恥”、“你母親是官妓”……每一個字,都化作一把燒紅的利刃,狠狠扎進他的心口。
他以為的真相,是別人精心編織的謊;他厭棄的女子,卻背負著他無法想象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