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玉安披著一件單薄的舊袍,緩緩走到窗邊,推開一道縫隙。
遙遙望去,正是瑤光宮的方向。那里燈火輝煌,亮如白晝,將半邊天際都映得一片暖黃。無數宮人穿梭其中,衣香鬢影,笑語盈盈。
是為華藍玉舉辦的慶愈宴。
父皇龍心大悅,說藍玉公主大病初愈,需得沖沖喜氣,便下旨在瑤光宮大宴群臣。
華玉安的視線穿過風雪,落在那片璀璨的光暈里。她甚至能想象出里面的場景。
她的父皇,定是坐在主位上,滿臉慈愛地看著他失而復得的珍寶。
華藍玉,定是穿著最華美的宮裝,小臉紅潤,依偎在父皇身邊,接受著所有人的祝福與憐愛。
而燕城……他一定也在。
正用那雙曾盛滿星辰看她的眼眸,專注地凝視著另一個女子,滿心滿眼,皆是呵護。
“藍玉公主此次痊癒,當真是吉人天相,是我魯朝之福啊!”一個諂媚的聲音遠遠傳來,許是哪個喝多了的大臣。
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嘛!陛下為公主祈福,感動上蒼,這才有此奇跡!”
“張院判的醫術亦是功不可沒,真乃神醫在世!”
“哈哈哈,皆是天恩浩蕩!”
一句句,一聲聲,全是歌功頌德。
他們說著上天的垂憐,說著陛下的仁愛,說著太醫的功勞。
唯獨,沒有人提起那碗滾燙的心頭血。
沒有人記得,這份“奇跡”背后,是另一個女兒剜心泣血的付出。
華玉安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撫上胸口。
衣衫之下,那道新添的傷疤依舊在隱隱作痛。
每一次呼吸,都牽扯著尖銳的疼,像是有根針,在反復提醒著她那日偏殿里的冰冷與絕望。
可這場剜心般的付出,在別人眼里,竟只是一場不值一提的小插曲。
甚至,連一句最廉價的感謝,她都沒有得到。
她忽然覺得好笑,唇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最后,竟化作一聲壓抑不住的、低低的嗤笑。
笑聲在空曠冰冷的殿內回蕩,帶著說不盡的荒唐與悲涼。
她想起了晏少卿。
那個男人在漫天風雪中破門而入,折斷燕城的雙腕,將她從地獄邊緣拉回,又在她被禁軍帶走時,于殿外徒勞地佇立。
他冒著元氣大傷的風險,只為對她說一句,“我只要你活著。”
活著?
原來,這就是他想要的“活著”。
像個器皿一樣活著,隨時準備為別人奉上心頭血;像個囚犯一樣活著,被困在這座華麗的牢籠里,不見天日。
晏少卿,你可知,你費盡心力救下的,不過是一個更好用的東西罷了。
你的善意,在這座宮里,廉價的可笑。
她又想起了燕城。
那個曾許諾她一生一世的少年,那個失憶后用“惡心”二字將她所有情深踩在腳底的男人。他為了退婚,不惜將她母親的傷疤揭開,公之于眾;他為了華藍玉,能毫不猶豫地用青銅鍋砸向她的額頭。
他的殘忍,他的絕情,像淬了毒的烙鐵,在她心上留下永不磨滅的印記。
最后,她想到了她的父皇。
那個給予她生命,卻也給予她最多冷漠與傷害的男人。
他看著銀刀劃開親生女兒的胸膛,面無表情,只為救他視若珍寶的養女。
事后,他可以為華藍玉大赦天下,普天同慶,卻將她如敝履般丟棄在這座冷宮,不聞不問。
原來,所謂的父女親情,不過是她一人癡心妄想的笑話。
她掙扎過,反抗過,質問過,哀求過……
她曾以為,只要她足夠懂事,足夠隱忍,總能換來一絲垂憐。
她曾以為,只要她守著那份回憶,總能等到燕城回心轉意。
她曾以為,只要她還活著,就總還有希望。
可現在她明白了。
她這條命,原來從來都不屬于自己。
在絕對的皇權與涼薄的人心面前,她所有的掙扎與不甘,都不過是蜉蝣撼樹,可笑至極。
瑤光宮的歡笑聲,此刻聽來,像是一記記響亮的耳光,狠狠扇在她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那一片暖黃的光,也像是一場盛大的煙火,燃盡了她心中最后一絲不切實際的幻想,只留下一地冰冷的灰燼。
一片冰涼,落在窗欞上,悄無聲息地融化。
下雪了。
雪花又落了下來,一片,兩片,很快便連成了漫天的帷幕,洋洋灑灑,將整個天地都染成一片蒼白。
這一次,華玉安沒有再看。
她只是緩緩地收回目光,轉過身,背對著那片與她無關的熱鬧與光明。
她慢慢地走回床榻,蜷縮起身子,將臉深深埋進冰冷的被褥里。
然后,她緩緩閉上了眼。
將瑤光宮的歡聲笑語,將胸口的傷,將那些背叛與冷漠,將所有撕心裂肺的委屈和深入骨髓的絕望,盡數關進了那片無人知曉的、永恒的黑暗里。
從此,心如死灰,再無波瀾。
這世上,再沒有什么,能傷到她了。
因為,能被傷害的那個華玉安,已經在那一碗心頭血流盡時,徹底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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